秋東一行人風餐露宿, 越是臨近丘城越能感到氣氛嚴肅。
到了薑城時,城中百姓家家緊閉門戶,街上不時有士兵來回巡邏, 商販旅人有的選擇窩在客棧不出門,有的已經收拾東西跑路,也有膽子大的和秋東他們一樣, 一心往丘城去。
發戰爭財這回事,自古以來皆有,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所以秋東一行並不算特彆突兀。
這日順利出了薑城, 眼看再有半日工夫就能到丘城, 秋東很明顯感覺到就連老管家身上都散發出快活的氣息。
避開了城門官的視線,顧長安重新艱難的爬到老管家身後, 被老管家熟練的綁到身上。
齜牙咧嘴, 痛的他直抽氣:
“我還沒娶媳婦兒呢!”
老管家是看著他長大的, 哪能不知道他這話什麼意思,樂嗬嗬的勸了一聲:
“放心, 暗三的醫術不比那什麼妙法禪師差,彆說娶媳婦兒了, 隻要您樂意,一口氣娶三個都不成問題!”
顧長安還沒來得及想象那是種什麼樣的水深火熱, 就聽他爹在旁邊涼涼的來了一句:
“娶幾個我是不管的, 但誰的老婆孩子誰自個兒養,總歸沒有叫我這當爹的給你養老婆孩子的道理。”
顧長安剛張嘴, 想說您老人家就我這一個兒子,竟還想著把我分出去單過不成?分出去不算,連分家費都不打算給我?
您彆是在魏國還有其他孩子吧?
顧長安麵上的疑惑剛帶出兩分, 話還沒出口,就聽後麵傳來城門官的叫喊聲:
“前麵的人,站住!彆再跑了,再跑我們就動手了!”
你說不跑我們就不跑,當誰是傻子呢?
彆管哪裡露出了破綻,總歸不能落到這群人手裡,秋東一聲令下,所有人的甩動馬鞭,馬撒丫子狂奔。
身後不時有利箭破空而來,老管家當機立斷,將顧長安從他身後利落的提溜到身前。
顧長安這會兒也顧不得疼痛,咬牙馭馬,讓老管家放心周旋,躲避利器,兩人配合的還挺默契。
秋東理論經驗豐富,奈何這身體硬件跟不上,明明應該很輕易就躲開的攻擊,硬是每回都險之又險的避開,暗衛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他身上,生怕他有個閃失。
但說實話,秋東的實力讓暗衛們很驚訝,因為他們逐漸發現,主子似乎不需要他們保護?
秋東得自保不說,還得分出心神盯著兩孩子,見顧長安和老管家那頭還好,卻怎麼都沒從前頭人馬中找到閨女,偏頭往後一瞧。
好家夥!
他閨女正一手舉著流星錘舞的虎虎生威,一手接住後麵射過來的箭,幾乎都不用瞄準,隻憑感覺,看似隨意的將箭扔回去。
一扔一個準兒,一箭就應聲倒下一個騎兵。
這還罷了,她那流星錘越使越熟練,逐漸刁鑽,不僅能打落飛來的箭矢,還能幫她收集箭羽,兩隻手左右開弓,各乾各的,配合的相當默契。
就這熟練程度,不說她是第一回,誰能看出來?
瞧她玩兒的還挺興奮。
但事兒真不能這麼乾,他們眼下之所以能這般輕鬆應對,是因為守城官那邊都是些不入流的步兵,能騎馬已然了得,馬上射箭的準頭就不用想了,隻能說射到哪兒全憑天意。
可城門那邊看到他們反抗,很快就會糾集大量騎兵追出來,他們要做的是儘快逃跑。
秋東喊了一聲:
“顧長念!跟上!”
長念扔掉手裡最後一支箭,毫無疑問紮下一個騎兵後,遺憾的撇撇嘴,夾緊馬腹,快速向她爹靠攏。
在野外一路疾馳,追兵始終遠遠跟在後麵甩不掉,老管家大聲道:
“主子,不能讓他們再跟了,老奴帶人引開他們,您和少爺姑娘先走!”
秋東控製馬慢慢減速,指著前頭那片半人高的野草攤:
“下馬,棄馬,在此伏擊!”
說罷第一個跳下馬,狠狠在馬屁股上拍了一掌,馬兒吃痛,沿著大路繼續往前奔。
其餘人見狀,什麼都沒說,跟著照做。
他們隨身帶太多武器不好隱藏,時間緊張,隻設置了簡單的絆馬索,秋東語速極快的給眾人安排:
“分成三組,分彆由暗一,福伯和我帶領,以殲滅追兵為要,不必時刻將精力放在我身上。”
暗衛比家將好的一點就是聽話,他說什麼是什麼,要是今兒在場的是家將,說不定還會就地來一場死諫,一定要以保護秋東安危為首要任務。
一行人靜靜地潛伏在野草叢中,耳邊是追兵逐漸靠近的聲音,眾人不由將呼吸都放輕了許多。
秋東無聲用口型對兩個孩子道:
“彆怕!”
顧長念動動手裡的流星錘,握緊拳頭,蠢蠢欲動,哪裡有怕的意思?
可真是個天生的傻大膽。
秋東也算看出來了,這丫頭生來屬於戰場,他之前的決定也不算錯。既然不想走那條輕鬆的路,那就不走吧,總歸有他這個爹頂著呢。
在心裡摸了摸傻閨女的腦袋,日後可要過真正的苦日子嘍!
顧長安什麼都沒說,眼神卻沉穩又堅定,這些日子的經曆終歸對他產生了極大影響,一路見多了百姓流離失所,見到了戰爭所過之處,民不聊生,士兵帶人挨家挨戶收糧食,老百姓交不出來,士兵就直接帶人上去搶的慘狀,也見了隻有史書中記載的易子而食。
短短幾日的見聞,比他前半生都豐富,卻並不精彩。
他那顆柔軟的心便因此沉澱下來,心依然柔軟,卻堅定的想護著他身邊的人。
秋東能看出這孩子的眼神裡多了許多往日沒有的東西,說不上好壞,都是孩子的成長。
他也在心裡默默摸了這傻孩子的腦袋。
二十米,十米,八米……
越來越近了,秋東一馬當先跳出去,手起刀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落地。
其他人也不甘落後,趁追兵不備,殺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一交手對方便損失了好個戰鬥力,懊悔的同時,也提高了警惕。
秋東這邊總共二十多人,對方卻派出了一支五十人的騎兵隊,可見其重視程度。一個回合下來,雙方對彼此的戰鬥力有了初步估量。
秋東認為對方熟悉地形又占著騎兵的優勢,時間一長他們勢必落入下乘,必須速戰速決,免得引來其他追兵。
追兵隊長並非浪得虛名之輩,很快看出秋東才是這支隊伍的核心,指著秋東所在方向大聲道:
“拿下他!”
於是追兵的所有兵力瞬間朝秋東圍過去。
秋東在躲避攻擊的時候,腦內就出現了如何準確高效反擊的畫麵,身體已經下意識的照做了。
可還是那句話,理論經驗豐富,硬件不允許,因此每回實際操作都和想象有極大地誤差,他十分不滿意自己的發揮,甚至心裡默默想了一瞬——
要不回頭多練練?
想的同時手上也沒落下,和趕來支援的暗衛互相配合,背靠背,勉強應付周圍越來越多的圍兵。
他自認為勉強算是有一戰之力,殊不知在顧長安看來,他爹簡直神了。
以前怎麼從未發現,他爹除了在寫文章作畫時動作行雲流水,就連這種場合砍敵人腦袋也是舉重若輕。
看似輕飄飄的,可回回都能準確讓敵人喪失戰鬥力。
顧長安一腳艱難的踢開一個砍上來的騎兵,拚命往他爹跟前靠。
心道我爹也怪偏心的,這一手遺傳給了小妹,看小妹錘人腦袋跟砍瓜切菜似的,到了我這兒,不說手無縛雞之力吧,但總歸是全隊戰鬥力最差的那個。
簡直沒天理。
心裡有點憋屈,下手便又狠了幾分,功夫不是人家的對手,嘴上大喊著給自個兒壯威:
“啊啊啊啊,小爺捅死你!讓你看不起小爺!欺負小爺最弱是不是?捅死你!”
猛然聽了一耳朵的秋東,差點兒一個失神讓人在肩膀上砍一刀。
艱難結果了一個追兵,一抬頭就見三個追兵將他兒子團團圍住,其中一人手中的刀已經高高舉起,對準他兒子那脆弱的脖頸。
這一刀要是下去,哪裡還有小命在?
秋東想都沒想,從懷裡扔出一塊兒沉甸甸的玩意兒,金燦燦的,秋東也沒細看,鐺的一聲,將那人的刀撞歪了幾分,斜斜的從胳膊上擦過去。
這一下受傷是肯定的,但不至於有生命危險,老管家脫身後立馬去救他。
那頭剛解了兒子的燃眉之急,秋東就被人在肩頭捅了一刀。
利器劃破皮肉的聲音清晰在耳邊響起,他連疼都沒工夫細細感受,抬起另一條完好的胳膊,狠狠一刀劈下去,敵人溫熱的血瞬間濺了他一臉。
這支騎兵隊伍實力不可小覷,暗衛們也不是吃素的,加上一個戰神附體的顧長念,兩刻鐘後戰鬥結束。
有人趁他們不備騎馬跑回城報信,老管家要去追,秋東給攔了:
“去找馬,我們要抓緊時間離開!”
老管家著急道:
“老奴方才瞧著那人從地上撿了甚麼東西,一閃而過,隻隱約瞧著是黃色的,萬一是什麼重要物件呢?還是追回來瞧瞧的好!”
秋東想起被他丟出去給兒子擋刀那玩意兒,艱難的抬起另一邊完好的胳膊,在懷裡一摸,露出一個十分意味深長的眼神:
“是董家的令牌。”
董,董家?!
啊這,老管家一抹臉上的鮮血,雙手一拍:
“那確實不用追了。”
祝董家好運吧。
顧長安擔憂的靠上來,見他爹為了救他受傷,心裡難過,出聲催促:
“爹,快點處理傷口吧!”
血已經染紅了整片衣襟,他看的心驚肉跳,比傷在自己身上還難受。
出門在外除了簡單包紮什麼都做不了,隊伍裡人或多或少都受了傷,兩兩互相幫助,都是乾熟了的,不用秋東吩咐就能處理好。
就是顧長安除了胳膊擦傷,最主要的還是腿,秋東看了一眼就直抽冷氣,若不及時治療,怕是得落下病根兒,難為這孩子還能咬著牙一聲不吭。
“咱們得儘快趕到丘城,不能再耽擱了。”
這頭才將將處理好傷口,秋東感覺半邊身子都快疼麻木了,結果遠遠地傳來一陣馬蹄聲,聽聲音來的人數還不少。
眾人神色大變,秋東舉起一隻手,嚴肅道:
“戒備!福伯,發信號。”
這追兵來的也太快了,這回對方有了準備,他們可真不一定能扛得住,希望信號發出去,支援的隊伍能及時趕到吧。
秋東心情有些沉重。
結果對方的人馬近了,秋東趴在草叢裡,越瞧越不對勁兒,尤其是騎在馬上最前頭那人,秋東揉揉眼睛,不確定的問老管家:
“福伯,我是不是眼花了?”
老管家也使勁兒揉揉眼睛,不可置信道:
“老奴也眼花了!”
顧長安跟著嘀咕了一句:
“爹,方才那刀上莫非有毒,孩兒已經出現幻覺了,怎的瞧著祖父他老人家騎著高頭大馬來接我了?爹啊,孩兒舍不得您,還不想跟祖父走呀!”
顧長念不明白幾人在說什麼,攥緊了手中流星錘,用氣音著急道:
“彆破罐子破摔,都小聲點,免得吸引敵人視線。放心,我會保護你們的!”
秋東:“……”
這倒黴孩子!
得了,世上哪有這麼多巧合的事,秋東打了個手勢,讓其餘人暗中藏著,他直接站起身走出草叢,站在馬路中間,和來人麵對麵互相打量。
一個在馬上,一個在馬下。
一個俯視,一個仰視。
兩張極為相似的臉,都有一頭白發,唯一的區彆是一張臉略顯蒼老,一張臉即便有些狼狽瞧著也挺年輕。年老的瞧著身體強健,身上有很濃的軍旅氣,年輕些的倒是文弱許多,還因失血多了幾分蒼白。
四目相對,秋東終於確定了。
“爹!”
來人下馬,快行幾步到了秋東跟前,用馬鞭指著他恨鐵不成鋼道:
“早讓你私底下多練練,你非說你那路子才是最保險的,死活不練,如今吃苦頭了吧!”
瞧著秋東那一頭白發,眼裡閃過心疼,礙於場合不對,什麼都沒說。
老者身後眾人也一一下馬,齊刷刷對秋東行禮:
“見過少主!”
得了,這動靜,老管家他們也沒隱藏的必要了。
顧長安呆呆地站在他爺爺跟前,若不是腿上的傷疼的他冷汗直冒,他確定自個兒還活著,都要懷疑他做夢了。
他祖父,顧鐵柱,傳聞中那個因為救了大周先帝,和先帝情同手足,得了保山伯爵位,卻一心沉迷種地,在他六歲那年離世之人,竟然好端端,以這幅姿態,站在他麵前。
他用十分不真實的語氣道:“祖父!”
真的,顧長安覺得三觀嘛,衝擊著,衝擊著,就習慣了。
他能接受,這不,他就很輕易接受了他祖父死而複生的事實。
個屁啊,他一點兒都不能接受好嘛,受到的刺激太大,加上之前受傷後硬撐著,兩者相加,一口氣沒上來直接當著雙方的麵兒暈了過去。
這下也顧不得多說,顧鐵柱,也就是秋東他爹大手一揮,讓親兵把他大孫子綁在身上,騎馬帶他們回營,有話回去再說。
老爺子騎在馬上,風是冷的,心卻是熱乎的。
瞧瞧,瞧瞧,他這嬌弱的兒子,還有那更嬌弱的大孫子,還沒小孫女有勁兒呢,就小孫女活蹦亂跳,精神奕奕,把兩百六十斤的流星錘舞的虎虎生威的樣兒,一看就是他們老高家的人!
瞧著都得勁兒!
其實顧鐵柱“沒了”那會兒,顧長念才三歲,壓根兒對這個祖父沒什麼記憶,但這不妨礙她接受良好,一路上見祖父對她的喜愛絲毫不作假,甚至對她的表現大加讚賞後,就更喜歡了這突然活過來的祖父幾分。
祖孫兩親親熱熱,顧鐵柱就聽他孫女眉飛眼笑的給他講她第一回殺敵的場景,隻聽他孫女小嘴叭叭:
“也沒甚麼特彆的,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所以我殺了他,就這麼點事。”
顧鐵柱一聽,這哪裡是他記憶中那個乖乖軟軟,還沒他小臂長的孫女,簡直是他們大魏的女戰神啊。
戰場上可不就那麼回事嘛,要麼我殺你,要麼你殺我,哪裡有那麼多大道理可講?
偏這麼簡單的道理,很多自詡聰明之人一輩子都悟不透,可他孫女,才小試牛刀,就想的比誰都清楚。
“好!”
他大讚一聲,唯一的孫子指望不上,原以為他們老高家下一輩再也出不了一個能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人物了,沒想到老天待他不薄,竟是柳暗花明。
可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