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遺憾, 周帝見機不對連夜南下逃亡,私庫被他帶走了七七八八,高長念帶人趕過去的時候, 隻剩下一些不被周帝看重的雜書,又重又難搬, 還沒什麼用,就那麼七零八落的被丟棄了。
她爹好不容易開口要她做點事, 事情還被她辦成這樣, 如今的威武將軍覺得挺沒麵兒的,隻能讓人將裡頭的書全部整理好,一並打包送去保山伯府先收著,順帶親自給她爹寫信告知原委。
如果她爹堅持, 她也可以考慮帶兵追去南邊, 把周帝的私庫給她爹搶回來。
這封信幾乎是和周帝的使臣前後腳到大都的, 秋東看了信心情挺不錯,周帝私庫裡的藏書,對如今的大魏而言, 比多少金銀財寶都珍貴。
但轉頭見到使臣中形銷骨立的馮少元, 心情就不怎麼美妙了。
這倒黴孩子,被塞進向大魏求和的使團,可見在官場上沒少被人排擠,本身就不是通過科舉入仕,難免被人非議一句靠著裙帶關係才有了前途,結果這前途如今瞧著也是一片晦暗。
馮少元見了秋東,眼裡那“原來如此”“竟然如此”的震驚和釋然,秋東瞧的一清一楚。
“坐。”秋東指了對麵位置,“聽聞你要見我, 可是有事?”
馮少元安靜落座,亭子四周宮人早已悄悄退下,茶壺氤氳的熱氣,讓他眼眶發酸,雙手在袖中緊了又緊,麵對這個昔日對他照顧良多的長輩,半晌嗓子乾啞道:
“前段時間長念妹妹在戰場上大放異彩,畫像傳回京城,陛下叫人調查究竟是怎麼回事。想必您也猜到了,調查的消息說魏國這邊突然多了一個英親王,年齡乃至於出現的時機,甚至一頭白發和帶著兩孩子,都與您對上了。
偏您在這邊深居簡出,朝中雖多有懷疑,卻並不能確認。陛下聽聞早年咱們兩家多有往來,特意叫臣前來,一為確認消息真假,一為盼著您看在往日情分上,在魏帝跟前說項一一。”
秋東執起茶壺,緩緩為這倒黴孩子倒了一杯茶,推過去。
“大廈將傾,非個人能左右,周帝並非明君,這點你心裡有數,今後有何打算?”
茶杯滾燙,馮少元握在掌心,卻如何也暖不熱冰涼的心,他艱澀的問:
“之前您與我家結親,是真心的嗎?”
“我也不瞞你,你自來心性堅韌,又與長安要好,與你家結親亦是自然而然之事,雖然我更欣賞少魚那樣的姑娘,但少平也無不可。
我的為人你清楚,即便我有朝一日要回歸魏國,也會妥善安置好你們一家。”
這點從秋東離開京城,卻很好的安置了整個保山伯府的下人,甚至與他有過接觸之人,一個都不曾被定罪就能看出,他真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有您這句話就夠了。”
馮少元起身,後退兩步,深深的彎下腰,一揖到底:
“英親王,從今往後,山高水長,你我各為其主,就此彆過。”
秋東在涼亭裡發呆,猴孩子們誰都不敢往跟前湊,老管家進來默默收拾茶具,秋東忽然道:
“周帝真是好運道,事到如今,還有少元那樣的好臣子。”
老管家招手,讓人送來一碟糕點,語氣輕忽:
“少元公子是好孩子,為人赤忱,恐不會被周帝重用,怕是一腔熱忱終被辜負。”
況且少元公子一手養大兩個妹妹,說是兄長,其實又當爹又當娘,如今那兩人都在周帝的太子東宮,少元公子無論如何都舍不下的。
道理秋東都懂,就是有些可惜。
但很快他就沒時間悲春傷秋了,自古以來中原多富庶,大魏的士兵攻入中原京城,想要治理諾大的國家,政治中心就不能偏安一隅。
入主中原是板上釘釘的事。
於是在離開京城一年後,秋東又隨著他大伯的鑾駕,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拉瑪山,穿過山雪關,在無數人的注視下,帶著山雪關常年不化的風雪,帶著魏人無往不利的騎兵,回到了京城,回到了這個他生活了四十年的地方。
此時的京城,較之一年前蕭條許多,百姓家家閉門不出,街上還殘留著戰火硝煙的痕跡,昔日的高門大戶門庭緊閉,主人早已隨著周帝南下逃亡。
守著他們的小朝廷,繼續醉生夢死。
秋東出了皇宮,穿過朱雀大街,行至昔日的保山伯府前,此時的保山伯府牌匾,早已被機靈的官員換上了“英親王”三個朱紅大字,老管家板著臉在門口訓斥門房,一切好似都沒變,又好似都變了。
老管家見了秋東立馬換上一張笑臉,小跑著迎過來:
“哎喲我的王爺啊,前兒陛下才吩咐,這京中的周朝殘餘勢力等著伺機而動呢,您怎的一個人都不帶就敢出宮啊?”
秋東擺手,駐足仰頭,瞧著英親王的牌匾。
管家樂嗬嗬的解釋:
“是老王爺叫人換的,他老人家的福康王府就在隔壁,與咱家隔著一堵牆,還有咱家郡主的將軍府,就在咱家對麵兒呢,提腳就能到,就差改日叫禮部換上牌匾了。”
這是他爹能做出來的事,老爺子心裡有數著呢,這點小事不用秋東操心。
“南邊兒交接完畢,他們也該回來了,你親自帶人,給他們把住的院子收拾出來,這邊他們住習慣了。”
把周帝趕去南邊兒,接下來是繼續打,還是雙方握手言好,都需要仔細斟酌商議,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那便是已經到了論功行賞,排排坐分果果的時候。
老王爺和兩孩子說什麼都得回來一趟。
事實上他皇帝大伯在這一點上表現的前所未有的大氣。
對戰亡將士的撫恤,給其家人的優待,僅這一條就讓人無話可說。
長念如願以償成了威武大將軍,享一品待遇,是大魏現存的唯一一位女將軍,意義非常。
長安則被皇帝塞進戶部,暫領戶部郎中令一職,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戶部侍郎今年都五十六了,再撐幾年就到了致仕的年紀,這個位置就是專門為英親王世子高長安留著的。
至於秋東,他的過去在很多人眼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他在周朝四十年都做了什麼便成了眾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更有人猜測,英親王手裡,至今掌握著皇家密探組織,深得宮裡兩尊大佛的信任,是個輕易招惹不得的人物。
關於他的過去,真真假假,在各方流傳,認真算起來,編成幾十冊話本子不在話下,有些直接將他描寫成一口一個小孩子,長了五個頭,七隻胳膊,青麵獠牙從不刷牙的怪物,離譜到秋東這個當事人看了都要大呼好家夥的程度。
這種事有好處也有壞處,好比他推拒了皇帝的賞賜,隻要了太學祭酒的官職。還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胳膊底下夾本書,溜溜達達就給學生上課去了。
隻不過這回在太學讀書的學生,不再是周朝那些官宦子弟,而是一張張魏國的新鮮麵孔,學生們大多是皇親國戚和官宦子弟,一個個不管在外頭如何,到了秋東這個祭酒跟前乖的跟小兔子似的。
究其原因,還不是被那些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離譜謠言給嚇住了。
有些學生看秋東的眼神,就好像看隨時會撕破衣服變身的大怪獸,小眼神裡充滿了驚恐。
在太學,隻要大喊一聲“祭酒來了”,效果比喊“陛下駕到”還要好一百倍。
瞧的秋東樂不可支,日子每天都充滿了新鮮感。
逗逗學生,叫人給在戶部忙的團團轉的兒子送飯菜,給在軍營招募女兵的閨女搜尋良馬打造武器,還有空叫人在親王府重新開荒種地。
去年冬季的暖棚土豆挺成功,今年還能趕上春季播種,真是什麼都不耽誤。
老王爺回京述職,見兒子整日這般悠閒,忽然便產生了同人不同命的感慨,他在前線累死累活打仗,急匆匆回京一趟,和兄長密謀了點兒不能叫人知道的事情,還得去南邊兒繼續主持大局。
忙的跟狗似的。
心氣不是很平的拎了兩壇燒刀子,去跟兒子談心:
“咱們魏地的兒郎沒那麼多嘰嘰歪歪的小心思,感情都在酒裡了,來,走一個!”
秋東淺淺的反駁了一句:
“魏地兒郎是長相粗了些,可不是心思粗,要真粗也拿不到如今這天下,您可彆想糊弄我!”
老王爺大怒:“你到底喝不喝?”
秋東就知道這老爺子是單純想灌他酒,談心就是個借口:
“行行行,喝喝喝!”
結果兩個時辰後,秋東麵色如常,背著手溜溜達達趁著月色去看他的寶貝土豆去了,老王爺被人暈暈乎乎扶到床上,嘴裡還嘟嘟囔囔:
“不孝子,也不知道讓著你爹!”
老管家一把年紀了,操不完的心。忙完老王爺那頭,又緊趕慢趕的去瞧主子。
結果倒好,他家王爺瞧著腳步沉穩,眼神清明,與往常一般無一,可大半夜打著燈籠,蹲在田埂邊兒上,對著一株土豆苗絮絮叨叨。
什麼“給莽漢當兒子,倒了八輩子黴”,“給笨蛋當爹,缺了兩輩子德”之類的。
老管家隻當自己耳朵聾了,在邊兒上守著,除了耳朵被吵的煩,倒也算現世安寧,他還能靠著柱子打個盹兒。
如果現狀能維持到天亮的話。
結果感覺才眯了一小會兒,園子外就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接著是下人打著燈籠在後麵追,老王爺鞋都沒穿,光腳在前頭飛奔。
邊奔嘴裡邊喊:
“伯明!伯明我兒!”
音裡都帶上了哭腔。
不僅老管家的瞌睡嚇跑了,秋東的酒也給嚇醒了。
就是魏軍攻入京城時,老王爺也沒激動成這樣啊!
好半晌,父子兩在地頭的茅草屋裡麵麵相覷,老管家親自給裡頭添了火盆退出去,把空間留給這對突然情緒失控的父子。
又一個燈花在空氣中爆開,老王爺半躺在榻上,用手捂住眼睛,頹然道:
“我方才夢見我帶人攻打丘城,但丘城易守難攻,作戰中不慎重傷昏迷,消息傳回大都,你祖母急火攻心,當下便不好了,要守國孝。
你大伯與你商議後,暫停對周朝的進攻,你帶著安安和念念繼續潛伏在周朝,直到想辦法拿到丘城布防圖,拿到糧草運送路線圖,隨後你帶孩子們去顧家祖籍,想辦法死遁,才得以回到大都。
等到周朝皇帝病重,太子登基,我們才展開了再一次進攻。這次我們成功了,可你祖母沒看到那一天,你大伯也熬乾了一身心血,安安沉默寡言,念念終生未婚,為了這個國,都是為了這個國……”
秋東偏頭,瞧見一滴淚從父親眼角緩緩落下,隱在鬢角不見蹤影。
這該是上一世的結局吧。
“不過是個夢。”
是啊,不過是個夢,可這個夢太真了,真到讓老王爺覺得夢裡的一切是真實發生過的一樣,兒子在戰場上丟掉的胳膊,孫子殘疾的雙腿,都太真了。
秋東出去片刻,從老管家手裡接過棉被蓋在老王爺身上:
“睡吧,我守著您。”
“睡下了?”
“是,睡下了。”
“這就好,這就好!就怕這兩不省心的,一見麵就打起來!”
宮裡,老太後身著寢衣,就差念佛了:
“去跟陛下說一聲,沒事了,叫好好歇著吧。”
當年一兒子死遁一事是瞞著東東的,就怕這孩子心裡存了疙瘩,但為了大局隱而不發。今兒老一來了這麼一出,還不算太笨。
說開了就好。
雖然英親王府的事和老太後想的不太一樣,但結果是她老人家樂見其成的,第一日一早就叫人送了她親手縫製的衣袍來,還讓人帶話:
“有空就去宮裡陪她老人家說說話。”
老王爺沒這個閒工夫,大手一揮,就把任務推給昨晚還寶貝萬分,此時已經棄之如敝履的兒子,好似昨夜的溫情都是一場錯覺似的。
倒也不能說是完全是錯覺,因為老王爺態度堅決的表示:
“本王都這把年紀了,說不定哪天眼睛閉上就再也睜不開了,還沒抱上重孫子將是多大的一場遺憾!所以此次南下之前,一定要給念念和安安定下親事,不瞧著他們成親,本王死不瞑目!”
為此,還特意讓人把高長安和高長念喊回家,全家四口開了個小型家庭會議。
秋東是當爹的,自然要站在孩子那邊,對上他爹有殺氣的視線,堅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