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酒抵在葉韶的唇邊, 新郎官的手很穩,冷白的指節露出一些,指側有練劍的薄繭。
葉韶沒有仔細觀察過謝映的手, 但想著練劍的人應該都大差不差,曲泠的手指上也有劍繭, 摩挲過她嘴唇時酥酥麻麻的。
既然是男主,葉韶頓時心下大定。
男主嘛, 做事肯定萬無一失。哪怕失了,還有他老婆給他兜底。
葉韶銜住酒杯邊沿,一口氣就把酒給悶了。
水酒辛辣,葉韶沒怎麼喝過酒,當下劇烈嗆咳起來, 看起來仿佛她真的是喝下蝶酒的那個人。
新郎官也叼住她握在手裡的杯子, 仰脖喝掉。
“好!”觀禮的親屬們紛紛喝彩, 隻是隔著遠遠的距離與水霧,聽起來有些瘮人。
禮官完成了最後的儀式,含笑上岸,留下木船順著江水往儘頭隨波而去。
月神娶妻乃是大事。為了避免哪位的神識不小心冒犯了月神,所有修為高於築基的人都不允親身觀禮,隻能在葉府裡遙遙地用神識送嫁, 送也隻能送到明月江的儘頭。
送嫁的隊伍都是修為較低的年輕修士, 尤其是會引著新娘走到月神麵前的新郎官, 更是要求一絲修為都不能有。
凡人之身,自然不會用神識窺見月神真顏。
葉韶蒙著蓋頭在那裡東想西想,也不知道謝映用了什麼方法封住自己靈力,到時候打起來沒有靈力應該怎麼打。
如果是她,她絕對沒有這麼好心冒險去救人。
“你真是個好人。”葉韶扯扯手裡的紅綢帶, 輕聲朝著新郎說道。
新郎不理她。
高冷直男,這百分百是謝映了。葉韶這下能夠確定了,心一下子放鬆下來,不由懶洋洋地往桌子上一趴。
“哥哥哥哥,”她捏著嗓子道,“你和我結婚,姐姐不會生氣吧?”
新郎官:......
拳頭硬了。
木船隨波搖曳,葉韶折騰彆人折騰了一天,此刻也有些累了,就這麼趴在桌上睡著了。
新郎官看著倒影裡的月亮,總覺得那個月亮有些氣急敗壞。
活該。新郎官幸災樂禍笑,誰叫你非得娶她。
隻是他一樂,胃部就隱隱有些絞痛,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漸漸融入他的骨血。
他趕快閉目調息,避免那個不知道是什麼鬼東西的蠱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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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似乎格外漫長。
木船順著明月江而下,周遭景物從普通的民宅園景漸漸變化成陌生的野林,遮天蔽月的榕樹與垂柳枝葉交錯,籠罩成一塊不透風的黑幕。
明明看不見天空了,江麵上卻一直映著一輪蒼白冷月。隨在船舷邊上,像揮之不去的陰魂。
送嫁隊伍雖然依著葉家的囑咐保持著靜默,但也不知不覺瑟縮著擠在一起。
他們都是剛踏上仙途的年輕人,以散修居多,沒有長輩師門照拂,沒見過多少世麵。
隊伍裡,有個穿著侍者衣服的青年見狀微微皺眉,把小個子侍女往自己身子那裡攏了一下。
小個子侍女搖頭示意自己沒事,指了指睡得正香的葉韶,笑得有幾分無奈。
一整艘船,隻有她心最大。
青年也跟著搖頭。
船頭傳來輕微磕碰的震動,原來是已經觸到了淺水的底。
新郎官拍醒葉韶,引著葉韶下船。
身後送嫁隊伍靜默地跟著。
眼前是一座洞窟,洞口一片漆黑,看上去格外幽深...且不詳。
幸好,這裡隻有新郎新娘二人走進去就可以了。
送嫁隊伍鬆口氣,將自己手中捧著的祭品,按照葉家早就吩咐好的位置,一一擺好。
侍者青年也蹲下去放東西,起身時不自覺地皺眉。
...這個擺東西的方式和格局,他似曾相識,一時卻想不起來。
剛要和侍女說兩句,隻見新郎新娘已經提步往洞穴裡走了,他被吸引了注意力,於是將此事拋在腦後。
葉韶走得極快,她被吵醒心情就不好,又想著身邊是男主,遇事肯定逢凶化吉,乾脆無比勇猛地走在最前麵,全靠那根綢帶拉著,才沒跑起來。
新郎有些無奈,快步追上去,趁著無人直接握住葉韶的手。
葉韶頗為不適地轉了轉手,想要掙脫,卻被比她大一圈的手掌牢牢包住,還警告性地捏了捏。
葉韶震驚。謝映這個直男怎麼人前人後兩個德行,女主一時沒看住就來牽女二的小手了。
等她出去,一定要和宿棠月告狀說他不守男德。
在外麵的青年突然產生了一種打噴嚏的衝動,但他忍住了。
高冷直男是不會打噴嚏的。
兩人很快走到了儘頭,甬道的末端彆有洞天,原又是一片幽深湖水,空中圓月與湖中月相交輝映。
新郎鬆開葉韶的手,葉韶馬上很嫌棄地在衣服上擦了兩把。
新郎:...
他忍。
遠遠地傳來水聲,像是湖底的動靜。
伴隨著異響,湖底月越來越大,逐漸以一種能夠稱作可怖的速度急速擴大,最後嘩啦一聲——
一輪圓月破水而出,懸停在他們麵前。
陰冷的清風吹過,拂起葉韶的蓋頭邊緣,露出她尖尖的下巴。
月神即將要掀開自己新嫁娘的蓋頭。
繡著鴛鴦的蓋頭翩翩欲飛,馬上就要被吹起之時,隻見一隻冷白的手伸過來,一把把蓋頭按住。
月神:?
砸場子的?
手比腦子快的新郎自己也愣了一下,連忙把葉韶掰過來,親手給她掀蓋頭。
分明是做戲,但是眼前的黑暗一點點被掀起,葉韶心不由跳得有些快。
思緒紛飛間,她想到了原身第二次出嫁。被揭開蓋頭的時候,她應該也是歡欣雀躍的吧。
眼前光線猛然湧入,葉韶眯了眯眼睛。
再次睜眼時,入目的是眉目清冷英俊的少年,手裡還攥著蓋頭不鬆手,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打量著她。
葉韶:?
怎麼是你?
我這麼大一個男主呢?
曲泠難得看見葉韶盛裝打扮,她原本就是偏英氣的長相,如今描眉畫眼之後,變成一種肆意盛放的美豔決絕。
一顆少年心剛要加速,就見葉韶眉頭一皺,往後退了兩步。
曲泠:?
你退兩步的動作認真的嗎?
葉韶還瞪著他,曲泠心裡也有氣,兩個人一時僵持住了,就這麼大眼瞪小眼。
月神:?
您二位完全不理我的是嗎?
沉默,是今夜的康橋。
終於,清脆的哢嚓聲打破了沉默。
圓月像蛋殼一樣破裂開來,走出了一位身披月華色長袍的清朗青年,肩側浮動著一團柔光。
他眉眼溫和,嘴角輕柔翹起,就像溫柔月色。
“哇,帥哦。”葉韶吹了聲口哨。
曲泠:...
青年含笑,朝葉韶伸出手。
葉韶猶豫了片刻,走上前與他友好地握了握手,“你好你好。”
悄悄,是彆離的笙簫。
青年愣住,臉上的笑容出現了一絲裂痕。
葉韶把手縮回來,又在衣服上擦了擦。
青年:...
他當時選的是這個人嗎??
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與自我懷疑。
但月神畢竟是月神,很快就恢複了自己麵具一般的笑容,“過來吧,吾妻。”
他抬起自己完美如雕塑品的手,深深劃開一道,露出裡麵乾枯的肌理。
葉韶:?!
月神麵不改色地揪下一塊,遞給葉韶,“這是吾之饋贈。”
葉韶:我不乾了。
說什麼她都不乾了。
沒人告訴她過來還要吃這種東西,沒!有!人!
月神微微眯起眼睛,“嗯?”
按理說,服用了蝶蠱的人會對血肉有種渴望,不然飽受烈火灼身之苦。
葉韶咬緊牙關堅決不乾。
“好姑娘,”月神笑了,隻是那笑容多了幾分陰冷,“你可不乖啊。”
葉韶裝沒聽見。
“不過沒關係。”月神一揮手,指節處又停著一隻蝴蝶,“我這裡還有。”
葉韶本能往後退,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借著微弱的光芒一看,才注意到周身不知何時已經纏繞上了蛛網般的細線。
葉家的封印術!
“隻是委屈你了。”月神對著肩頭的柔光說道,“看起來是個倔強的孩子。”
柔光搖晃了一下。
月神掐住葉韶的脖子。
強烈的窒息感湧上來,葉韶被迫張開了嘴,眼看那蝶翼即將觸碰到她的唇瓣——
清光暴起!
紅衣少年手執長劍,劍光冷,眸光更冷。
銀光落刃如颯遝流星,一劍劈在月神與葉韶中間。
陣法細線隨即一一斷開。
恢複呼吸的一刹那,葉韶聞見一股濃鬱混著奇異香氣的血腥味。
曲泠一把將葉韶拉到自己身後。
葉韶瞳孔一縮。
曲泠喜袍間露出的半截小臂上,線條剌出的血痕猙獰刺目,有幾條甚至深可見骨。
他竟是強行掙脫開的!
曲泠反手握著劍,周身血氣翻湧,浸潤了厚重的喜袍,而這疼痛偏偏讓他更加興奮,一雙妖瞳亮得懾人。
“就你啊。”曲泠說,“兔子。”
兔子,什麼兔子?葉韶呆了。
“嗯?”月神又笑了,歪著頭的動作頗有幾分溫順無辜,“原來不是凡人。”
曲泠冷嗤一聲。
“你要帶走我的新娘嗎?”被濯月劍指著,月神依舊閒閒地笑道,“那可不行。”
話音剛落,他身形一閃,手中出現藥杵狀的法器,與濯月劍狠狠相撞在一起。
金石相撞的聲響在狹小的洞穴裡猛然炸開,葉韶捂住耳朵,依然覺得耳朵裡有尖銳的耳鳴。
“哎?”月神後退一步,神色極其無辜良善,“你用的是妖力啊。”
曲泠笑,“你才知道啊。”
“哎呀,我可不擅長戰鬥。”月神歎息道,“讓你們看見這個姿態真是失禮。”
說罷,在曲泠戒備的眼神中,月神一個猛轉身,月華色的披風飛舞起來——
葉韶呼吸一頓。
月亮,本就是陰晴兩麵。
而月神居然也是如此!
青年的背麵,是一片猙獰的漆黑,兩隻瞳仁細小的眼睛死死盯在他們身上。
“等謝映他們過來。”曲泠側頭吩咐葉韶,隨即手一抬,與月神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