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麼。無非就是畫出自己心向往之處。”
“真與假,又有什麼要緊。”
劉軒卻以為他話中含沙射影,有幾分憤懣道,“假的如何能比得上真的!”
林秀木一愣,意識到他是誤會了,含笑給他斟酒,“劉兄。”
幾句齟齬,很快就化在了梅酒的香氣中,他們依舊是親密無間的好友。
這是他們十四歲之際,終於獲得了許可能夠吃幾杯酒,難免都喝得有幾分過頭了。
酒酣耳熱之時,劉軒興奮地告訴了林秀木,凡間皇城即將舉辦畫師大會,如果能夠拔得頭籌,他就能名揚天下。
十四歲的少年意氣風發,從不想著山高路遠路途艱難,隻想著高嶺之上最美麗鮮亮的那一朵花。
劉軒極其擅長畫寫實的景與物,每一張經他手的畫,都能夠以假亂真。
想必若是參加畫師大會,哪怕不能得第一名,拿個名次應該不成任何問題。
林秀木由衷為他開心,二人大醉儘興而歸,之後被各自家長帶回家修理不提。
在之後的見麵,就是書信裡寫的,劉軒前去參加畫師大會,順便拜訪一下林家。
林家因為是做仿畫的,也就不去觸畫師大會這個名頭,原本也躍躍欲試的林秀木隻好放棄了這個念頭。
劉軒安慰他,畫師不在乎這點虛名。
林秀木確實不在乎這些。但說到這個,他邀請劉軒去他的書房,看他新畫的畫。
又是藤花。
但是與往日不同的是,藤花下幾筆描繪出一位脫俗女子,儘管麵目模糊,卻依舊能感覺到那溫柔視線注視著畫外之人。
林秀木垂著眼睫望著畫中女子,他生得一副好相貌,眼波更是含情如流轉春水。
“好看麼?”他笑,又抬眸去看劉軒,卻發現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畫。
“劉兄?”林秀木含笑提醒。
劉軒猛然回神,胡亂嗯啊兩聲終於回到正常狀態,指點說他幻想元素實在過多,如空中樓閣,華而不實。
林秀木笑而不答,拉著他喝酒去了。
當夜賓主儘歡。
醒來之時,劉軒已經趕早踏上了去京城的船,林秀木起身洗漱去了書房。
那幅畫不翼而飛。
林秀木性情灑脫,隻當這幅畫是被打掃的小丫鬟順手拿了出去賣錢補貼家用,也沒生起去追查的心思。
不久之後,飛鴿傳書送來喜訊,劉家幼子在畫師大會博得頭籌。
林秀木發自內心為友人開心之餘,也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勝卻天下所有畫師的那幅畫是什麼樣的。
出乎意料的是,劉軒這次並沒有將自己的畫附在書信中,隻語焉不詳是說畫了一位美人。
友人不願說,林秀木自然不逼迫,隻約他有空再聚。
天下世人都是附庸風雅的,占儘春風的頭籌之作,自然也獲得了所有人的追捧。
終於有人上門,捧了留影石錄下的畫麵,找林家繪製仿畫。
林秀木接了單。
看見那封譽滿天下的畫作之時,林秀木一怔。
藤花下美人如玉,嫋娜娉婷,月眉星眼,眸光盈盈望著畫外。
他哂然一笑。
夜裡繪製完成後,修書一封寄給劉軒,話語裡是他一貫的溫和促狹,“劉兄,可知欺君是殺頭之罪?”
“不過,你仿得可不太像。”
...
說到這裡的時候,畫妖已經說不下去了,話音裡有些哽咽。
崔之風溫和地笑著,儘管看不見,麵部卻準確無誤朝著畫妖,“那就由我來說。”
“過了沒幾天,劉軒來赴約了,但他給林家帶了一份大禮。”
“欺君確實是大罪。”
無數發狂的蜈蚣大約受了上好顏料中蜂蜜氣味的吸引,在深夜裡湧入林家。
一時之間,林家如同墜入煉獄,而那血氣又驚起蜈蚣的凶性。
其實點把火燒起來就可以阻止蟲害。
但...林家儘管是仿畫為生,但依舊不願意將自己的畫作們付之一炬。
他們往門邊跑,卻發現門與窗戶不知何時上了禁製。
再點火求生已經來不及了,烏黑猩紅的蟲體將他們徹底淹沒。
唯一幸免的是與劉軒出去喝酒的林家幼子,站在家門口時隻覺得奇怪,似乎空氣中有股甜腥的氣息。
他正欲推門時,劉軒開口了。
“賢弟,那副畫是我畫的。”
林秀木聞言笑了,“劉兄,選擇了假不要緊。”
“但是不要連自己也騙了。”
下一秒,他推開門時,劉軒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林秀木回頭。
他望見雪亮的銀色刀光,隨後是眸間一片幾乎冰涼的灼熱。
他被用力一推,往後倒進遍地爬行饜足的蜈蚣中。
極度粘稠的漆黑裡,他聽見劉軒喃喃地道歉。
欺君是大罪,尤其若是一張抄襲他人的畫奪得了畫師大會之事若是敗露,幾乎是把皇家的麵子放在地上踩。
為了從自己一時腦熱犯下的錯保住劉家,劉軒不得不選擇這種方式。
他原本給林家留了一條生路的。
如果他們為了求生點火燒毀所有畫作,毀去所有能夠證明他抄襲的蛛絲馬跡,那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也為自己摯友留了一條生路的。
然而,然而。
後麵的事情,葉韶已經能夠自己想象。
雙目流血的少年踉蹌著穿越蟲群,從掛滿飄搖畫卷的長廊中蹣跚而過,期間無數次被親人們的屍首絆倒,又狼狽爬起。
他以血為墨,以指為筆,酣暢淋漓再次繪下那副他最心愛的、卻也是如今置他全家於死地的畫作。
一片血腥之中,少年笑聲瘋狂又悲愴。
“那時候我救了他。”畫妖聲音細細的,“我剛剛生靈,妖力很微弱,隻能將他拉入畫境溫養。”
畫境之中無歲月。等他再出來時,已經一切塵埃落定。
事實從來都是由活人來敘述的。
劉家幼子聲淚俱下,描述了自己親如手足的友人一家是如何被仇人毒害,一家老小皆葬身蜈蚣腹中。
林秀木笑。
他以布條覆眼,重新回到了出雲鎮。
那已是三十年之後,他依舊是少年模樣。與林秀木極其相似的麵孔引起出雲鎮居民的驚異,然而他卻溫和仰麵笑道。
“在下崔之風。”
他就是因為木秀於林卻不知收斂,而毀了整個家族的傾頹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