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衝動,乾澀開口:“少國主……!”
時淺渡回頭看他。
坦坦蕩蕩的直視,沒有鄙夷不屑,沒有嫌棄輕蔑。
也沒有他看慣了的那種“高高在上”之感。
說來諷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國主,竟是第一個用這種目光注視他的人。
陸蘇北搭在膝蓋上的手指緊了緊。
他不善言辭,這樣坦蕩的注視反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奴感謝少國主恩賜,少國主可有什麼……要吩咐下奴去做?”
“你往後跟著我。”時淺渡的視線在被血浸透的傷口上一掃,“傷好差不多了開始。”
陸蘇北怔怔地看著少國主高挑瘦削的背影。
仿佛被一隻大手扼住胸口,揉搓地心臟發熱,又酸又澀。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股悵然之感是因何而來——都是因為他希望能跟在少國主身邊,卻不自知罷了。
……
沒有了手機、鬨鐘和雲予每日的定時叫早,時淺渡每天都睡到太陽曬屁股。
她睡眼朦朧地搔搔一頭亂糟糟的長發。
在上一個小世界裡,被雲予這個小鬼給慣得懶惰了不少,習慣了有人叫早,習慣了每天醒來都能聞到香噴噴的早餐,習慣了看著善解人意的可愛少年用那雙亮晶晶的眼望著自己。
真是糟糕的習慣啊,她懶洋洋地想。
她不習慣有人“貼身”伺候,外麵的婢女沒有命令也不敢隨意進入房間,她便坐在銅鏡前,把亂糟糟的長發一點點梳順。
已經一連梳了幾天,她還是有些不習慣,時不時地扯到頭皮。
長長的黑發被她簡單地束了個馬尾,又換上一身輕便簡單的衣裳,推門而出。
不想,這次一開門便見到有人正端端正正地跪在門前,眼眸低垂,背脊挺直,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之上,一動不動,像是一尊雕像。
時淺渡:?
“乾什麼呢?”
陸蘇北恭敬地答話:“奴的傷已經好了大半,便在這裡恭候少國主。”
“……”
時淺渡在時空管理學院學過不少時空的曆史知識,卻是頭一次真正地和封建製度下的人深入接觸。她覺得這個陸蘇北有點軸,也不知是不是所有奴隸都是這樣。
視線從陸蘇北身上,掃到門口立著的婢女柳兒臉上。
柳兒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躬身答:“少國主,他從卯時便跪在這裡了。”
好家夥,卯時。
時淺渡掰著手指頭倒了倒,粗略估計他也是跪了兩個小時以上。
她覺得匪夷所思,又笑又氣:“嗯,挺好的,跪得腿廢了你就可以滾回竹苑裡去接客了。”
陸蘇北呆呆地抬頭,表情惶惑不安。
他全然不懂自己哪裡做得不對,為什麼會讓時淺渡說出這樣的話來。
從前的兩個主人,都喜歡讓自己的奴隸恭恭敬敬地跪候著,若是體力不支失了儀態,免不了一頓鞭打,所以他今天一大早便來到這邊,跪姿不敢有半點疏忽。
難道,少國主不喜歡這樣麼?
他發現時淺渡實在不像是在說笑,慌忙起身:“少國主,奴的腿無礙……!”
生怕自己又被丟回竹苑去。
最初在少國主府上醒來時,他多少有些狐疑,不懂少國主對他這樣好是有什麼目的,心中感激卻也忐忑,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將會是什麼。
後來得到了少國主的“信任”,又安靜地在府上養傷數日,一切都很平靜,他逐漸想明白了——少國主這樣尊貴的人,想要什麼樣的奴隸沒有?
就算連口吃的都不給,他們當奴隸的,也是需得乖乖聽話。
若是說少國主費儘心機對他好、取得他的信任、再命令他去辦事……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簡直是無稽之談。
他根本沒必要去想少國主有什麼目的,隻要想他陸蘇北能為少國主做什麼,就足夠了。
感激少國主的好,留在少國主身邊,奉上自己的一切。
陸蘇北這麼想著,急切地站起來想要證明自己無礙。
結果麻木的腿腳不利,一個趔趄就往前栽去。
好在時淺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勁瘦的手臂,才避免了他摔倒的命運。
她忽然笑起來,調侃道:“還是說,這才是你的目的?”
陸蘇北的耳朵“刷”的紅了個透,手指跟著往後蜷縮。
忍不住想到在竹苑時,那隻扶在他腰間的手,溫柔地攙扶著他,熱度隔著衣裳傳來。
“奴不敢。”
說著他又要跪下。
“行啦,彆跪了,我低頭看你看得脖頸子疼。”時淺渡懶洋洋地揉揉脖子,“你跟我來吧。”
離開府上之前,她又對柳兒道:“今天不必叫人跟著我了。”
柳兒一開始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才突地背脊一涼,後腦嗡的一聲。
有些後怕。
……
華貴的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路上。
要去京郊的校場,需要穿過京城中最繁華的長青街。
隻聽鮮活嘈雜的生活氣息從前方湧來,是小販們的吆喝聲、百姓們的討價還價,還有茶樓酒肆中食客們的交談聲……
呈國地理位置極好,易守難攻,國力不算弱,國主又沒有征戰天下的野心,幾乎是在亂世中開辟出了個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雖然邊關也有大大小小的戰爭,但整體上還算太平。
這份太平,未來會被人無情打破,使整個呈國陷落到戰亂中,而這個人……
就在她身旁。
時淺渡抬眼瞥了瞥陸蘇北。
陸蘇北察覺到她的視線,背脊挺得更直了。
他第一次坐馬車,還是這般華貴的馬車——百花地毯、金絲軟墊、楠木方桌,還有青煙嫋嫋的香爐,散發著清雅好聞的氣味——這精致華美的內飾更是讓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似乎出現在這樣的空間中,都是對身旁一身貴氣的少國主的褻瀆。
心中慌亂無措,手都不知道應該擺在哪,緊張得一動不敢動。
在這樣一個密閉的狹小空間中,甚至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他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雙扶在他腰間的手,想起當時蓋在他身上的暖意。
看著虛空之中,微怔片刻後,他猛地回過神。
漂亮的臉頓時漲的通紅。
該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少國主現在就在麵前,他怎麼敢這般胡思亂想?
“少國主……”陸蘇北抬眼請示,在兩人視線交彙時速速垂眸,有些磕巴,“奴不應坐馬車汙了少國主的眼,奴還是下車隨行吧。”
那張俊美野性的臉龐微紅著,眼眸低垂,暴露出幾分退縮和小心翼翼。
他說的話不是虛詞,而是真真切切、打心底裡就這麼認為。
他就是覺得,自己是卑賤的,而麵前的女孩是高貴的。
時淺渡看出他的窘迫,也理解他在奴隸製的約束下,會有這樣的思想。
一上來就叫人習慣她的隨性,確實是不太可能。
她也不回強求。
這時,微風吹起馬車的寶藍色窗簾,一陣香甜誘人的氣味飄進來。
她鼻子一動,當即開口:“停車。”又對陸蘇北道,“聞到甜味了嗎?去幫我買幾個回來吧。”
說完給了陸蘇北一小錠碎銀。
陸蘇北垂首,雙手捧著接了銀子,竟是如獲大赦般下了馬車。
從後麵看過去,還能瞧見他微紅的耳廓。
時淺渡:……搞得她像是洪水猛獸。
她撇撇嘴,心道這家夥怎麼這麼容易害羞啊,真不知道是誰一開始纏在她身上,推都推不掉的。
陸蘇北拿著銀子去買玫瑰糕。
街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鬨,他走在陽光下,秋風吹來,溫柔地掃在臉上。換上整潔乾淨的衣服,遮住奴隸的印記,仿佛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抬起眼,沒有鄙夷的眼神,沒有無儘的辱罵。
他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
真好。
像小孩子得了玩具一樣的欣喜雀躍。
他忽然感覺到幸福。
在賣玫瑰糕的攤販前駐足,他把碎銀遞過去,安靜地等著。
不遠處忽而響起一聲淒厲的尖叫。
轉眼看去,隻見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圍在一起,其中一人扯著個女人的頭發,竟是在把女人連拖帶拽地往陽光照射不到的偏僻街巷裡麵扯!
女人哭得梨花帶雨,身上本就破爛的衣服被撕扯的幾乎無法蔽體。
“幾位大爺,我正懷著孩子,才兩個月……!”她哭喊著。
“聽你這兒扯謊!懷孩子怎麼了?沒了又不是不能再懷,興許還能是大爺我的種呢!”
一人說完,幾個男人哄然大笑,一片淫/穢之聲。
耳旁慘叫淒厲,可路上的人們耳充不聞,默然地做著自己的事,似乎早已司空見慣。
陸蘇北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女人淒慘的模樣和自己母親重合在一起。
他喉嚨發哽,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下意識地想上前,又硬生生地停下腳步。
不行。
他現在是少國主的奴,已經因為他而讓少國主受人詬病,他絕不能在給少國主惹上麻煩。
許是因為其他人都垂頭做事隻有他抬著頭,又或是因為他的外貌太過出挑,有個壯漢回頭,目光一下子就鎖定在他身上。
鼻梁高挺,鳳眼狹長,好一張漂亮俊美的臉。
可惜身上的衣裳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多半是哪家的小少爺吧。
壯漢有些遺憾,咂咂嘴,收回視線。
然而那麼一掃,不經意的,他看見這個“小少爺”的脖頸上烙著什麼。
定睛一看,這是奴隸才有的印記!
雖然被衣領儘力地遮住了大半,但很顯然,除了奴隸,誰都不會在脖子上有這種痕跡。
壯漢的眼神頓時一變,用沾著泥漬的手蹭過嘴角,胳膊肘懟了懟同伴:“你們瞧內個,指不定是哪家偷跑出來的奴隸,就是轉賣到黑市……”
幾個男人紛紛抬頭,向陸蘇北圍逼過來。
陸蘇北神色一凝,身形靈巧地躲過幾人的圍攻。擦身而過時,抬掌精準地點在對手的穴位上,讓他們一陣酸麻無力,再踹上一腳,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他下手不重,沒有傷人,但侮辱性極強。
幾個粗壯的大男人,被對方當成猴子耍,壯漢不由得一陣羞惱,抬手就掀翻了街邊商販的鋪子!
支架坍塌,鋪子上的東西嘩嘩啦啦地落了滿地,動靜大得引起附近不少人的注意。
兩個衙役匆忙趕到,扯著嗓子喊:“這是怎麼回事?”
壯漢眼中獰笑,指著陸蘇北道:“這人是個奴隸,偷了我家大人的衣裳和銀錢,我等兄弟幾個正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將人逮捕回去!還請兩位兄弟行個方便!”
衙役一瞧,嘿,可不是麼!
這人脖子上烙著奴隸的標記,身上卻穿得這麼好,肯定是悖主的奴隸沒錯了!
其中一人冷哼道:“一看就是個不老實的奴隸,多打幾次,抽他個皮開肉綻肯定就老實了!”
人們對待奴隸,總是非常嚴苛,瞧見有不聽話的奴隸偷了主人的東西跑出來,紛紛投來厭惡的神情,對街上半大的年輕男人指指點點。
眾目睽睽,陸蘇北慌忙捂住脖頸處醜陋的烙印。
他感覺這裡在發燙,燙得他整個人都無法喘息。
這是他卑劣低賤的標誌。
再怎麼華貴的衣裳,都沒法遮住他的肮臟。
他配不上他此時擁有的一切。
壯漢借機上前拉扯他的手腕,假意怒斥道:“大人已經生氣了,你這奴隸還不回去!”
陸蘇北借力反手一推,狠狠地打在壯漢胸口,竟是讓壯漢咳了口血。
“我才不認識什麼大人。”他厭惡地瞪著居心叵測的幾人,忽而,眼神一軟,像是此生都得到了救贖,“我的主人是……少國主殿下。”
頓了頓,他抬起眼眸,目光狠厲:“衣服也是殿下賜予,輪不到你們指手畫腳、顛倒是非。”
“少國主殿下?哈哈哈哈哈哈!”
“少國主瘋了不成,還賜一個奴隸這麼好的衣服?”
“一派胡言,你可真會攀高枝!”
眾人一陣嘲弄,誰也不信他真的是少國主的奴隸。
這時,一塊柔軟的布料纏上陸蘇北的脖頸,也遮住了那塊代表奴隸的烙印。
有人從空而落,站立在他身旁。
寶藍色的布料。
這是……馬車車窗前昂貴的縐紗。
陸蘇北下意識地抓住柔軟的絲織物,怔怔地瞧著眼前人:“少國主……”
時淺渡揉了揉眼前人乖順的發,叫陸蘇北忍不住微眯了下眼睛。
她掀起眼皮,看著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群眾們,眯了眯眼睛:“當街為難我的人,看來你們都對我很是不滿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在眾人耳中卻是如雷貫耳。
衙役一眼便從服飾的紋路上認出了少國主,連忙跪地,拜了又拜:“是小的眼瞎,是小的眼瞎,信了這幾人的鬼話,不是要有意衝撞少國主殿下啊!”
誰能想過,一向重視尊卑的少國主,會真賜給奴隸這樣的華服啊!
時淺渡瞥見人群最前麵的幾個壯漢扭頭要跑,語氣不善地開口:“還跪著乾什麼?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是、是!”衙役立刻起身,拔刀追拿壯漢。
圍聚在四周的人們都如鳥獸散。
時淺渡輕哼一聲,望向陰暗的街角。
留在街角的壯漢見勢不妙,正死命把披頭散發的女人拉扯著離開。
女人滿眼淚水,看到氣度非凡的貴人出現,死水般的眼裡突然迸發出刺眼的光亮。
救救她。
救救她吧!
時淺渡垂眸,微微沉默一秒,刀起刀落。
街上百姓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便見到一截血糊糊的東西飛落到地上。
緊接著響起了壯漢殺豬般的慘叫!
定睛一看,壯漢腰下一片血色,而那飛出去的東西……
好好的一個人,竟是眨眼間就成了太監!
眾人神色各異,有人解恨,有人唏噓,有人害怕地偷偷離開。
許是太疼了,那聲慘叫之後,人很快就暈死過去,空氣中安靜的要命。
時淺渡取出一塊鹿皮擦刀布,認認真真地將愛刀上肮臟的血液擦掉。
她緩聲開口道:“從今往後,奸/淫他人者,處以宮刑。”
不少人倒抽了口氣。
這年頭,傳宗接代最是關鍵,宮刑堪比極刑。
一整個街道的人,沒人敢動。
直到時淺渡提劍離開,才逐漸有了些竊竊私語聲。
“就算是少國主,律法也不是她能隨便規定的吧……”
“一個女人,能懂什麼?”
有人低聲私語,語調鄙夷,卻不敢讓彆人聽了去。
陸蘇北跟在時淺渡身後,上了馬車。
他無法想象,地位尊貴如少國主,竟會為一個底層的奴隸,當街下了這麼一道命令。
在他的印象中,權貴們連平民的死活都不甚在意,更彆提一個奴隸。
他想,如果母親那時候,能有少國主這樣的人站出來,該多好啊。
“您為什麼會為一個奴隸如此大動乾戈呢?”他低聲輕喃。
又為什麼對他這樣好呢?
他不明白。
時淺渡摸摸下巴。
她不是個道德規範感很強的人。
她也認同弱肉強食的法則。
但是……
她懶洋洋地笑起來:“或許……強者可以保護弱者,而不是製造更多的不幸吧。”
不幸的人總在製造著更多的不幸。
就如同被欺辱的反派們崛起後,幾乎毀滅整個小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11-05 20:52:43~2021-11-05 23:59: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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