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明麵色微凝。
盯了她半晌,突然發出一陣低笑。
從前啊。
指的是他被人類遺忘拋棄,神廟滿是蛛網與灰塵卻還堅守幾百年的時候嗎?
還是把一切都獻給人類,卻被當做異端丟到河裡獻祭給河神的時候?
有或者,是他被人類的惡念侵襲,嘔血不止,像隻敗犬一樣倒地、隻能感受死亡來臨的時候?
感覺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那些可笑的堅持和對人類的愛,那些荒謬的往事……
早已經離他很遠了。
儘管距離那時大概不足十年。
遭受過無儘的痛苦,看透了一切,他不會重蹈覆轍。
墮落的神明一手撐住下巴,目光不帶溫度。
或許還藏著某種諷意。
他笑說:“彆搞阿諛奉承那一套,在我這兒不管用。”
時淺渡裝作看不懂男人的諷刺。
她曾經親手抱著衰敗到說話都費勁的神明,看著他一點點地走向枯竭,看著他眉目淡然卻溫柔地安慰她、對她露出虛弱的笑容,又怎麼會無法包容他現在的小脾氣。
這個男人以前什麼樣,她最清楚不過了。
她答:“不是奉承,我隻是說了我心裡的感覺。”
“那你算是信仰錯了人。”
神明扯動唇角,方才還算平靜的麵容上,露出一抹血腥的笑。
摻雜了輕蔑的冷厲目光,像是在看一隻卑賤的螻蟻。
霎時間,狂風大作,荒蕪的土地上風沙四起。
天邊昏黃,像是醞釀著沙塵風暴。
他的神力已經強悍到不需要動作,就可以引發天氣的變化。
他高高在上地睨視著總期待神明拯救的人類。
紅潤的薄唇開啟,嗓音寒涼徹骨。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神明。”
等到風沙過後,時淺渡輕咳了兩聲。
她說:“但我還是想請神明大人您幫忙,拯救這裡的百姓,促成降雨。”
神明突然想到,這個人類將軍剛才在百姓麵前說自己夜觀天象,不日就可以有雨。
這麼看來,她是早就發現了他的存在,然後把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可笑。
身為人類的一方將領,自己不想辦法,竟然隻知道期待出現神跡。
人類啊,果然都一樣的無能。
“嗬,大旱又不是我造成的,百姓困苦也不是我造成的,京城權貴內鬥不斷,不把你們這些人看在眼裡,能怎麼辦?隻知道祈求神明,可神明幫你們一次,還能次次都幫你們嗎?”
他說的有些冷漠,但也不無道理。
隻是,就算再有道理,還是會讓時淺渡覺得莫名的……
悲哀與難受。
“不懂自救,不知道想自救的法子,是生是死都是早晚的事。”
“神明大人說得對。”時淺渡想了想,眼珠微轉,說得十分虔誠,“我不是想要您白白幫助百姓們,我願意將自身進獻給您,隻要您肯拯救他們這一次,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情。”
神明聞言,眉宇間多了一分驚訝。
這倒是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還以為又是個貪婪的人類,隻知道期待神明像應該的一樣,毫無保留地用神力幫助他們。
無需費力,眨眼之間,男人就落在了時淺渡麵前。
他依然一身貴氣,衣決飄飄。
隻是不再溫柔,邪佞中染著淡淡的血腥氣。
他伸手,抬起了時淺渡的下巴。
“胡亂信仰神明,胡亂許下願望,胡亂做出交換……”
“是要付出代價的。”
“你不一定承擔得起。”
時淺渡做出順從的姿態,微微揚頭與他對視。
從男人的目光裡,她能感覺到巨大的變化。
從前的神明把人類看做他的子民、他誓死也要保護的家人,而現在,所有人類於他而言都是螻蟻,貪婪又愚蠢的螻蟻。
他似乎已經不把人類當成人看了。
從人類的信仰中誕生的神明,終於有了神的傲慢。
時淺渡沉默幾秒,翹起了唇角。
“神明大人,我承擔得起。”
“真的嗎?你們真是一如既往的盲目自信,不,是自大。”
自大地認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自大地認為,風調雨順、欣欣向榮的生活全靠自己。
神明對眼前的人類,依然沒有什麼好感。
他覺得這女人有點小聰明,但又有種……天真的愚蠢。
大概是因為她太容易相信他,也太過於自信了吧。
不過,這樣也好。
剛好他想看上一出戲,想看到整個大陸……
被血水浸透的樣子。
他收回手,當著時淺渡的麵,擦淨剛才碰過她下顎的指肚。
“你說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是。”
“可我讓你做的事,說不定會帶來更多傷亡和血腥,比你整個邊塞的百姓和士兵還要多,你到時候會後悔嗎?”
“古人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眼前的人都不救,談什麼以後。”
時淺渡沒有想太多,也沒有猶豫過久。
人為控製的事,她不信自己沒有解決的辦法,唯有自然方麵的原因,就算她學識滿腹、武藝超群、打架時日天日地,也沒有能力做到改變自然。
就算神明讓她去做很棘手的事,她總會有法子應對。
她坦然說:“以後的事總有辦法,所以不會後悔。”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我會努力不讓您說的情況發生。”
說罷,唇角微揚。
自信又有一點兒張揚。
神明喉嚨裡發出了嘲弄的笑聲。
真是太自大了。
他越來越期待可以看到這個女人兩麵為難的模樣,想拒絕他的要求、又為了避免神明的報複而不得不繼續著讓她痛苦不堪的事情,每天都活在不儘的痛苦中,雙手沾滿鮮血。
愚蠢又自大的人類,理當吃自己種下的苦果。
“不過,神明大人不會讓我去做帶兵屠村這種事吧?”
“這未免太低級了,我還沒有那麼無聊。”
神明收回思緒,低嗤一聲。
他抬眼,看著天空中明媚的陽光。
由於許久不曾下雨,春夏之交不算毒的陽光都顯得燒的厲害,不斷炙烤著快要乾裂的大地。
明明沒有很多類似的聯想,但他莫名想到了以前在神廟中的漫長時光。
不論春夏秋冬還是雨雪風霧,他都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破敗的神廟裡。
然後,看著人類笑語晏晏,充滿了煙火氣。
他忽而覺得,眼前的將領或許跟他從前有那麼一絲絲的相似。
為了旁人而奉獻自己,沒有什麼比這更愚蠢的了。
每個人都會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他是這樣,她也是這樣。
出於對過去的自己的那一點點憐憫,他最後問了一遍:“你大可以放棄這些人,以你的戰功,以後過得也不會差。為了一些不相乾的人把自己出賣給我,值得嗎?人一旦做出選擇,就沒有退路了,什麼樣的苦,都得你自己受著。”
時淺渡笑了:“神明大人這麼關心我的嗎?”
“……”
神明的臉頰動了一下。
嗬,也是,他重複問個什麼呢?
一個人類罷了。
時淺渡從來不是個優柔寡斷、顛來倒去的人。
她繼續說:“我從來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很好。”
神明這回沒在說什麼,而是滿意地笑了。
他唇角勾起,眼底晦澀一片,說出令人心寒的話語:“如果你後悔了,那我一定會讓你更加後悔,恨你自己今天做的一切選擇,心中煎熬萬分卻求死不能,被萬人唾棄,永生永世不得安寧。”
他微微眯眼:“你要明白,沒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
“我知道。”
時淺渡直視他的眼睛,不躲不閃。
她說的依然虔誠:“我是您的信徒,從此永遠忠於您。”
真不知道該說她蠢還是什麼。
神明斂起眉頭:“我討厭有跟屁蟲一直跟在我身後,也不想有人類總是糾纏著我,跟我有什麼段不掉的聯係,所以,我不需要你說的什麼祭獻給我,隻要聽我的話做三件事就可以。”
說不準,第一件事還未做完,這個人類就已經死透了。
所以,他其實隻想了一個要求。
說話的功夫,晴朗萬裡的天空中漸漸有烏雲聚攏。
黑漆漆的,遮住了天邊的光。
時淺渡隱約聽見,外麵傳來了百姓們驚訝的歡呼聲。
“你們看,這是要下雨了嗎?”
“真是神明保佑!”
“將軍說的也沒錯,真的會有雨!”
而神明對外界的一切都毫無反應。
他掃過時淺渡的臉,目光落在她因為許久沒喝水而乾裂的嘴唇上。
抬起手臂,微涼的拇指輕輕地覆蓋上去。
時淺渡隻覺得唇上落下了柔軟的觸覺,緊跟著,乾裂疼痛的感覺就消失不見了
神力撫平了裂口,輕而易舉地讓嘴唇變得飽滿水潤。
不待她開口說話,頃刻之間,天空中大雨如注。
雨滴冰涼,重重地打在身上,立刻浸濕了他們的衣物。
神明自己絲毫不介意被雨水浸透打濕,漂亮如精雕細琢的手指鉗製住時淺渡的下巴,拇指依然撫弄在她紅潤的、濕漉漉的嘴唇上。
笑容惡劣,看起來凶殘成性,似乎在等待著血腥和戰亂的到來。
在細密的、巨大的雨聲中,他微微彎腰,俯首在時淺渡的耳畔。
張開唇齒,嗓音第一次變得跟從前一樣溫和,又帶著某種嗜血的陰毒。
“你的要求我已經滿足了,接下來不要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