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過, 草木搖搖,幾頁黃紙飄飄。趴在地上的遲然還在殘喘,右手仍緊握佛塵, 他不明白自己這一生到底算什麼?
年幼知父母命中無子無女, 他來僅是為給遲兮湊手足。拜師廟壇首座,想與遲兮一較高下。首座乙命卻說與他無緣。氣怒之下,他轉身拜了個道士, 從此潛心修習,誓要將遲兮踩於腳下。可遲兮呢,由始到死, 都隻當他是小兒把戲。
剛剛陸爻那一卦, 應該是為他起的, 三枚皆在死門。
破命尺破命尺…遲然眼中神光崩潰,終究他還是死在了遲兮的東西上遲兮…手裡。聞步履聲, 無力笑之。千般籌謀, 萬般算計,最後還是敵不過一個“命”字。撐高眼皮,看來人。
來人左手提著清貴的竹拐, 雖發已花白臉有皺褶, 但一雙劍眉仍□□。桃目情兮兮,平靜又惑人。半寸短須,遮不住他的溫文, 反而增多了儒雅。踏過殘葉,順手拿住小風送來的一頁黃紙。
“方大家…”遲然眼皮子下墜:“對不住…”
停足在三尺之地,方子和擰眉看著遲然咽氣,抬眼西望,捏著黃紙的指鬆開。黃紙飄然而落, 蓋在了拂塵上。
噠…噠,一個穿著桃粉交襟袍子的女子,腳踩木屐,手撐水墨山河傘從南頭小路走來。頭戴帷帽,四尺帽簾不遮麵。柳眉婉婉美目漾漾,紗簾飄渺,一行一止,非仙勝仙。看似緩步,但僅七八息就到了方子和身側,轉麵,與他同往西望。
“郎君,閻晴好像比我們以為的還要厲害三分。”
方子和左手腕一轉,竹拐拄地。他深吸長歎一聲,道:“湘竹林的小鬼,不中用啊!”
“換了個富貴地養,不愁吃喝,日子舒坦了,年複一年,也就廢了。”女子淺淺笑之,垂眼看地上的死人,不無輕蔑地悠悠道:“婉君還以為遲然先生多有本事,沒想也僅是嘴上精妙。什麼調虎離山,豺狼圍殺,虎穴取子要挾之…環環緊扣,聽得婉君心都怦然,不想虎沒離山,他和魏舫就死在虎爪下了。”
“婉婉…”方子和移步。
女子福身:“郎君有何吩咐?”
“讓他們撤吧。”方子和南去。
女子跟隨:“郎君放心,婉君已經交代過了,閻晴回,先試探一二。她若疲累,就趁機要她命。如她精氣頭尚足,便速速撤離。今晚不比麻洋縣那日,閻晴不會離她孩子太遠。倒是埋伏在桂花林的那些…您可有打算?”
方子和斂目:“蒙人的死士有主,我們管不著。就是那些孤魂野鬼可憐得很,給他們個安身之處吧。”
“婉君就知郎君心慈。”
兩人走遠,沒入黑暗,全不曉辛珊思並未如他們所想。木偶見歸來的女子短短百息就殺他們七人,立時撤離。
見東瀛人逃,辛珊思回頭東望。黎上懂她:“去吧,今晚也差不多了。”
“我不會追太遠。”辛珊思與陸老爺子頷了下首,持劍的手腕一轉,腳下蓮步飛快。
看著人追出大望縣飛躍截下數隻木偶,陸爻彎唇,仰首望天。天上繁星點點,明亮卻淡漠。血腥繞鼻,他慢吐一氣。
尺劍一身汗,去車廂拿了兩隻水囊出來,丟一隻給老爺子,擰開囊口,大灌幾口,頓時舒爽。緩了口氣,走向風叔的車廂,拿了藥,開始清理街道。
黎上警惕著四周,留意著身後車廂裡的動靜。黎久久躺在風笑懷裡,睡著了,兩隻小手還緊緊抓著她娘親的小襖,小嘴有點乾,偶裹動兩下。看得風笑心疼死了,輕輕拍著她的背,嘴裡哼著柔緩的小調。
喝完水,陸耀祖把水囊扔給侄孫,凝神聽風,六七息後,跨步向前,將躺在驢邊上的那男子拖到空地,再幫小尺子將死屍堆堆。
半刻後,辛珊思身影出現在西邊街道口。見她回來,黎上展顏。
走到近前,辛珊思歪身看了眼還插在魏舫心口上的魚叉,有些嫌棄,將手中軟劍提高,對黎上說:“這個好使。”
“先放著,一會我給你洗洗。”黎上不離轅座,有些抱歉道:“今晚我們八成要露宿街頭了。”
“沒事。”辛珊思走到黎上身邊,望向拖屍的陸爻:“遲然已經死了,你要不要給自己再算一卦?”
陸爻直搖頭:“不了。”他現在對自己哪天死,一點不感興趣。不遠處,陸耀祖把滿身傷口的二十七屍摞成一堆,移步往魏舫那去,拖了魚叉,將屍體拽向二十七鬼那。
一塊被血浸透的絲帕,自魏舫襟口掉出。辛珊思見了,突然想起一事:“黎大夫,魏舫就是殺閻豐裡的人。”
之前聽出魏舫聲音時,黎上也有點意外,後來想想,發現有些事可能不是他以為的那般。閻豐裡殺房鈴,是泰順四年八月。他爹娘借銀給人是泰順三年十一月。閻豐裡被殺,是泰順四年十一月底。從泰順三年十一月到泰順四年十一月底,足足一年。
一年的時間,加上富裕的銀子,可以做很多事,包括集百鬼。
“這是一塊女子絲帕。”陸爻俯身,兩指捏起血帕子一角,將帕抖開。帕上繡了小院竹籬笆,婦人坐屋簷下織布,雙目脈脈地看向劈柴的矮個男子。
“彆捏著了,快點丟來。”尺劍正往屍堆上倒藥水。
陸爻輕歎,走過去,將帕扔向冒煙的屍堆。
幾個屍堆在腐化,街上味道刺鼻。黎上下轅座,拔了驢屁股上的銀針。陸耀祖去搬來隻水罐,把驢澆醒。
不多會,車子駛向縣外。驢耷拉著眼,連連嗤鼻,慢條條地行了半個時辰,才醒過神。辛珊思沒上車,走在驢邊上。中元夜,路上都顯蕭條。南去近三十裡,他們找著個門戶緊閉的茶寮。
停車在樹下,尺劍點了燈,端了爐子出來引火。
陸爻拿竹竿,用布圍個地兒出來。辛珊思趕緊搬水到圍布後清洗,換身衣裳,回到車廂裡,從風笑手中抱過閨女。
風笑下車,長舒口氣,拉了拉汗濕的襟口,去支鍋。黎久久喝上奶,兩眼還睜開條縫看了看。辛珊思低頭貼貼她,柔聲安撫:“今晚又被驚了是不是?沒事,爹爹一直守著你呢,還有陸老太爺,陸叔…”
“我不是叔。”陸爻強調:“我是師叔祖。”咋能平白給他降一輩分?
換了衣服的黎上,從圍布後出來,連看都沒看陸爻一眼,走向驢車。風笑支好鍋正要說啥,就聽尺劍喊,茶寮後麵有井。
“醒了?”黎上進了車廂。
辛珊思親了親閨女,笑回:“半醒著。”轉手拉暗格,抽出根蠟燭遞向黎上。
點上蠟燭,小小的車廂立時亮堂。黎上挨到珊思身邊,攬住她,同看小家夥吃·奶。黎久久眼閉上又睜開稍稍,小腳腳往起翹。
辛珊思脫了她的小布鞋,抓著小腳丫子揉捏著:“我放在衣上的那塊鐵牌你看到沒?”
“看到了。”黎上從袖裡將鐵牌掏出:“已經洗乾淨了。”
“留著吧,下回遇上蒙曜,一道賣給他。”辛珊思感覺姑娘鬆口,將她抱離一點,拉下衣服。
黎上打開藤籃,把鐵牌收進她的錢袋,伸手接過孩子。黎久久立時癟嘴要哭,不過一躺到熟悉的臂彎,又刹住了,小嘴一抿露笑。
“小精怪!”辛珊思倒了杯水,三兩口喝完,又倒了一杯,送到黎大夫嘴邊:“你現在還覺得方闊跟你家滅門的乾係,隻在他寫的一本話本?”
“旁的暫時不好說,但…”黎上喝了一大口水,兩腮飽鼓,沉凝了三四息吞咽下:“魏舫少在江湖走動,又沒有什麼營生,可他的日子似乎過得很不錯。”
“何止不錯呀?”辛珊思輕嗤一笑:“我用過方盛勵的薄雲劍,就柔韌,魏舫的這把不輸多少。薄雲劍什麼價?魏舫的這把還很新,明顯是近年間剛錘的。”
“薄雲劍是方盛勵外家的傳家之寶,據說鍛造之法已經失傳。”至於什麼價…黎上輕眨了下眼:“魏舫的這把,若是自己找名家鍛造,那價絕非他和方闊能支付得起的。”
“還有那些鬼祟…”辛珊思凝眉:“吃喝在哪,不用銀子養嗎?”
黎上握住珊思的手:“不急,我們該做什麼做什麼。魏舫死在我們手,方闊六根未淨,他若真是奸,那遲早會壓抑不住,再次出手。”
“是不用急,但也不能一點不防備。”辛珊思仰首,將杯裡的一點水喝完:“本來我對茶莊的構想,就有供話本給客人閱覽。現在,我覺得可以提前準備起來。”看上黎上,“你說呢?”
黎上笑開:“我幫你收集。”
“好。”把茶杯和壺放回暗格,辛珊思將車廂前門打開,透透氣。見尺劍提了水回來,她下車:“你給久久換身衣服,我先去把我們兩人換下的衣服洗了。”
“那兩身衣服放那,我來洗。”
“我不能洗嗎?”辛珊思回頭。
能洗,但他不想她累了一晚上,還去洗衣服。黎上將閨女放進窩籃:“衣服上可能沾染了毒,你不懂怎麼處理。”
“行吧,你去洗那兩身,我來伺候閨女。”
大半夜的,都累了一天了,幾人也沒煮啥好的,熬了一鍋粥,攤了幾鍋雞蛋餅,將就著吃點。吃完,收拾一下,便抓緊歇息了。才歇了個半時辰,就有人提著燈往茶寮這來。見著驢和車,那人嚇一大跳。
躺在長板車上的陸耀祖,拗起身:“彆怕彆怕,我們借貴地歇個腳。”
“活…活人啊?”粗布老漢還不太敢靠近。
陸耀祖轉頭望向東,天快亮了,心情不錯,笑著回:“活生生的。”中元總算是過去了,死小子也還活著。他對得起大哥大嫂了。
“活人就好。”老漢揉了揉心口,扯下掛在腰上的鑰匙,離著點車走,去開門:“你們是從南來從北來的?”
“從北邊。”陸耀祖也不睡了,盤腿坐。
“從北邊來?”老漢開鎖的手一頓,但很快又自然了。打開鎖,推開門,他將燈掛起:“那你們怎沒歇在大望縣?”有牛有驢,車子也笨實,不像是手頭拮據的人家。
陸耀祖一拍腿:“還說呢?”做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樣,“我們下官道去大望縣了,那縣裡連個人都沒有,陰呼呼的。一街的冥錢,有人家門前還掛大紅燈籠。我們轉了一圈,渾身不對勁兒,就趕緊離開,上路繼續跑。”
“跑得對。”老漢拿著個瓢衝出來:“今年這中元不知咋的,儘鬨怪事兒。不止你們,昨個我大外甥差點就被鬼帶走了,幸虧他那口老騾子靈性,把人拉我家去。孩子娘急趕去請了黃阿婆,叫了足足一個時辰才把人叫醒。”
騾子?陸耀祖心頭一動:“你外甥皮子黑?”
“您怎麼知道?”
“他昨天丟了張紙,我們跟後喊喊,沒人應。”
“就是了。”老漢激動:“他昨夜醒來,還問他咋在我們家?不等咱回他,他跳下鋪到處找,說人大夫給他開的藥方沒了。五更天就要回去,我不等天亮哪敢讓他走?剛離家時,我還叮囑兩兒子,壓住他,等日頭高了再放人。”
“他藥方子,我們撿了。”
“你們撿了?”老漢驚喜:“那可得謝謝你們。我聽我大外甥說,那方子是他在小二亮家鋪子遇上的大夫給的。人大夫說看他對屋裡頭好,不想他膝下空虛,開了方子連銀錢都沒要。我大姐到死,就念著兩口子沒娃子。”
陸耀祖笑著指指邊上驢車:“一會等他們醒來,我讓他們拿給你。”
“那可真是太感激了。你們先歇,我把鍋洗了燒水,給你們切麵吃。我揉了幾十年麵了,不是誇口,就大望縣楊大麵館裡的麵都不及我家勁道。”老漢高高興興回屋,嘴裡念叨:“良程這回有驚無險,肯定是他娘地下有靈。”
睡在車廂裡的辛珊思,嘴角揚起,指腹輕撫著久久的小肚兜。那黑皮大哥沒事,她心裡要好受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