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這答, 七靈就知黎上所言八成屬實,恨罵道:“那個孽障!”前日她聽說顧塵沒有親自前來西蜀城,還覺奇怪, 現在全明白了, 原是一劍山莊已經尋到合適的寶劍了。
峨眉清譽不容有汙。封因冷色,看了眼客棧,問:“顧家那小子也歇在此?”
黎上淺笑:“是。他原是代父赴邀約,不想中途聽說蘇玉芝上了絕煞樓的掛牌又被林家休棄, 便匆匆往西蜀城方向找尋。我和我娘子在紅纓鎮才把蘇玉芝帶出百味莊,他們聽到風便趕到了。之後一路到西蜀城, 一劍山莊的人都緊跟著。”
終於知道一劍山莊的人為何要與黎上、閻晴夫婦一路了。封因看向師侄:“我們去見一見顧家小子。”
七靈豎手俯身:“是。”
鳳玉真人想了想, 還是跟上一步,若林家的鑄劍之術真是臟的,那二十八日的賞鑒禮,他也無需去了。
綴在後的黎上, 將哭哭笑笑的小肥丫抱高, 低頭親了親,輕哄:“彆傷心了, 等你長牙了會走了, 爹爹和娘親帶你嘗遍人間美味好不好?你現在牙都沒一顆, 給你吃你也嚼不動, 安安分分地先把幾個月奶喝了…”說著說著自己沒忍住笑了起來, 又連親了他饞閨女幾口。
候在外的武當、峨眉弟子,驚奇地看著那位…黎大夫。因為百草堂因為長相、醫術、脾性、詭計, 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說可不少。
往日見他,隻覺他與傳說中的一般樣,冷漠清越, 像墮入凡塵的謫仙,讓人望而卻步。但今日…聽著他對親閨女說的這些話,又覺傳說就是傳說,至多能信一半。
封因、鳳玉、七靈進了客棧,首先望向堂中,沒瞧見顧銘亦,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到正喝湯的豐韻女子身上。
辛珊思抬眼看去,雖不認識他們,但看服飾能分辨出男的是出自武當,兩位師太屬峨眉,將碗裡的最後一點湯喝完,放下調羹擦擦嘴,起身走向抱女回來的黎上。
黎上待她走到身邊,為她介紹:“這位是武當的鳳玉真人。”
鳳玉見過寒靈姝,隻當年他還不夠份向寒靈姝請教,抬手拱禮:“閻夫人。”
“久仰。”辛珊思回禮。黎上接著介紹:“這兩位是峨眉的封因師太和七靈師太。”
“閻夫人,幸會。”封因豎手,七靈隨之。
“幸會。”辛珊思微笑:“我見過聞小掌櫃,她不錯。”
聽人誇自己最疼的小徒弟,封因麵上的肅正都散了兩分:“原老尼還擔心明月下了峨眉山,少了管束,會如脫韁野馬。現在聽閻夫人一說,老尼很欣慰。”
“雖說師者潤心育人,但我以為天性頑固。”辛珊思言:“聞小掌櫃本性淳厚貞烈,再是少管束,她骨子裡的是非榮恥也不允許她淪落下流,所以師太大可放心。”
好聰慧的女子!七靈無顏,頷首下望。汪輕依雖離山幾年,但畢竟是從她這走出去的。閻夫人借口明月小師妹說天性,這是將峨眉從此回事裡摘出。
豎手胸前,封因表態:“阿彌陀佛。請閻夫人放心,若汪輕依當真行為有差,峨眉一定還蘇娘子公道,絕不袒護分毫。”
“我放心也信。”辛珊思望向樓梯口,顧銘亦下來了。幾人看去,黎上與之一頷首。
顧銘亦心中有數,抬手行禮。鳳玉轉頭看了眼封因、七靈,提出:“銘亦,可否借一步說話?”
“可以。”
四人上了樓,去了顧銘亦房中。顧銘亦不急著開口,先給他們倒茶。
七靈看了看師叔與鳳玉真人,最後望向顧銘亦放在桌上的劍:“顧少主,蘇玉芝被休的事…”
言未儘,顧銘亦自領會:“跟汪輕依有無乾係,師太可親自問詢汪輕依。她是您弟子,想來是不敢誆騙您。”奉茶給鳳玉真人,“亦要說的是,蘇玉芝一個不在江湖走動的婦人,哪裡值當人跑去絕煞樓使千金將她上掛牌?”
其實在客棧外黎上一說,封因就已信了九分,一歎後問:“你的意思是那一千金不止是買蘇玉芝的命,還包括臨齊蘇家?”
“是不是…”顧銘亦送上茶:“師太姑且等一等。臨齊那裡我與黎大夫已經著了人去。”
鳳玉小抿了一口茶:“絕煞樓的掛牌?”
顧銘亦輕嗤,冷聲:“殺人滅口。蘇玉芝七年無出,全是林垚有意。她近日回想過去,才發覺林垚母親常與她說暗文閣生意冷淡,林家得另尋路。她管不到夫家產業,故也隻跟著低落,沒往彆處想。”
“蘇玉芝沒告訴林家,蘇家已早與一劍山莊合作鑄劍嗎?”七靈問。
顧銘亦搖首:“三位應知道薄雲劍鑄成不久,三匠人就相繼出事了。黃老師傅臨終前再三交代,蘇家一定一定儘可能地低調處理他的手劄。因此,蘇家幾代把手劄都捂得很緊,直到八年前蘇伯父與我父在坦州城外大華山下南埡口暗市遇上。”
南埡口暗市,鳳玉真人也去過:“蘇九天去暗市賣劍?”
“是看劍。”顧銘亦道:“他有鑄劍,但不清楚鑄的劍屬不屬上層。我父在旁指點了幾句。一月後,蘇伯父帶了柄劍到了昌山。我父看了之後閉門了半月,便親赴臨齊,回來是興高采烈。若非兩年前蘇伯父被殺,現在一劍山莊該已經換劍了。”
他們也沒什麼要問的了。封因豎手:“多謝顧少主解疑,我等就不打攪了,先告辭。”
顧銘亦送三位下樓。辛珊思一行已經吃好,正欲回房。蘇玉芝見封因、七靈兩位師太看來,雙手合十,頷首以示敬意。汪輕依是汪輕依,她信峨眉。
“黎大夫、閻夫人,告辭。”三人沒再停留。
峴山客棧就在林家的眼皮子底下,鳳玉、封因、七靈與黎上遇上又進了客棧的事,不出半個時辰就傳進了林家。林忠誌都犯眩暈,癱躺在太師椅上:“他他們說了什麼?這可如何是好?”
林垚心裡也多不安,但麵上持著鎮定:“明天就二十六了。”再有兩天便是鑒賞禮,他敢肯定隻要是劍客見了他們鑄的劍一定會傾心,得之如獲至寶。兩天,兩天之後林家會讓天下劍客趨之若鶩。
“峨眉的兩位師太已進城,汪姐姐今日一定會去拜見。”林奮提醒。
林忠誌看向大兒。林垚搖頭:“暫時我與輕依不宜相見不便聯絡,免得叫人拿住把柄。”
聞言,林忠誌蔫吧了。
“當前林家該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林垚以為他們的計策很完美,隻要他夠絕情,就能讓蘇家、蘇玉芝翻不了身:“輕依那你們可放心,她清楚該怎麼行事。”
隻這話才說了兩刻,又有信傳來,峨眉沒有入住汪輕依給安排的宅子,而是另擇了一家客棧落腳。林忠誌眼前一黑,嘴裡再念叨:“他們到底跟峨眉武當的人說了什麼?”
“大哥,你與汪姐姐…”林奮臉上神色也凝重了:“蘇玉芝真的一點不知嗎?”
他也是在彭敏山廢了後,才跟輕依恢複了往來。林垚眉頭深鎖,不由吞咽。輕依為彭敏山守了一年寡,今年年初回來後,沒在城中住,而是在東郊另置了小莊子。他們相會,都是他出城。
“玉芝…應該是不知的。”
什麼應該?林奮想到月初大哥回來,他媳婦明裡暗裡的警告,隻覺女子敏銳起來,尋常男子難及。
今日回了娘家的汪輕依,也是沒料到師叔祖、師父會拒了她的安排,突然有些拿不準。
汪成在屋裡來回踱步:“你的安排峨眉早知,沒拒絕,那就是默許。可這…”停步看向閨女,右手手背直打左手掌心,“怎麼進了一趟峴山客棧,就變了主意了?”
她哪知道?坐在榻上的汪輕依,手輕摩著熱燙的白瓷杯壁,眼裡冷色:“按說我這明麵上跟林家是八竿子打不著,就算黎上、閻晴夫婦要給蘇玉芝做主,那也該隻怪罪林家。現在遷怒到我,難道是…蘇玉芝對林垚外心早有察覺?”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汪成罵道。
沉靜片刻,汪輕依篤定:“蘇玉芝沒有證據。”她足夠謹慎,每每與林垚歡愉後,都會喝上一碗避子湯。蘇玉芝不會以為林垚毫無征兆地休妻,是因外頭的肚子藏不住了吧?
汪成手背到後,再踱步。
“爹,您彆再來回晃了,晃得我頭都疼。”汪輕依站起:“師父喜歡我做的糕點,我去采些荷葉蒸米。”
“去吧去吧。”汪成摸上後頸,今日這處咋總涼颼颼的?看著閨女走向門口,想到什麼又將她叫住。
“您還有事?”汪輕依回頭。
汪成沉凝兩息,歎氣道:“沒把握拿住你表舅前,你也收斂點。你表舅那人,氣量小得很。”
淡而一笑,汪輕依眼睫下落,輕語:“知道了。”韓震對她氣量小,是因她還未強勢過人。等哪日林家如汕南陳家一般,她成林家的當家少奶奶了,韓震對她氣量就大了。
汪成語重心長:“爹是過來人,就林垚對待蘇玉芝的手段,可見他絕非良人。你也要緊著點心,防著些他。”
“爹以為…”汪輕依彎唇,幽幽道:“我要的是什麼?林垚嗎?”不是,她要的是像單紅宜那般風光又體麵地活。
見她揚起下巴不掩倨傲,汪成心安了。
下響,汪輕依拎著隻膳盒,進了峨眉入住的豐山客棧,上了樓見兩個師妹守在天字三號房外,她上前行禮:“我來拜見師叔祖和我師父。”
“輕依師姐來得正好,師伯祖和師伯正在等你。”守門的弟子輕輕敲了下門,聽到“進”字,便推門放她入內。
房裡已供上峨眉祖師金象,香爐煙嫋嫋,莊重得很。封因盤坐蒲團,背對著門,蒲團前放著一把老木劍。七靈站於後,手裡撚著佛珠。
聞著厚重的檀香,汪輕依不禁回想起在峨眉山上的那些日子,師父總說她資質好,就是心思太重。她也有不服,是人誰能沒心思?未想過改,幾年後,師父也就不再說了。她要下山嫁人,師父未攔,隻贈她四字,守心守正。
“徒兒輕依拜見師叔祖,拜見師父。”
封因未動,仍看著祖師金象。七靈撚珠的指停住,回過身,細細打量起自己這個兩年餘未見的徒弟。過去的遠山眉,已修成纖纖柳葉,看起來少了大氣,多了溫柔。兩腮未抹脂粉卻透著桃·色…心不由沉下,冷不丁上前,扣上她的腕,兩指探脈。
“師父?”汪輕依被驚得差點丟了膳盒,雙目怯怯瞄了眼師叔祖。
探清了脈,七靈丟開她的腕,後退一步怒斥:“孽徒,還不跪下?”
知道師父通岐黃之術,汪輕依有瞬息的慌亂,但很快就鎮定下了,淚目看著她師父,兩腿慢慢彎曲跪到地上,哽咽道:“孽徒二字令徒兒惶恐,徒兒不知做錯了什麼,還請師父明示。”
“你內經紊亂,最近服過什麼你當清楚。”七靈氣極,看著她搖首更是憤怒:“當年你下峨眉山時,為師讓你守心守正,你守住了嗎?彭敏山出事,為師憐你,親自上卞廣城探望。你…你置為師置峨眉於何地?”
汪輕依委屈流淚:“徒兒真不知您在說什麼…徒兒內經紊亂是因清明思念亡夫深切,以致月事不順,近兩月正在用湯藥調養。”
“滿嘴謊話。”七靈羞臊,這竟是她教出的弟子:“苦主已經告到為師跟前了,你與那林家林垚是何關係?林家聯合你汪家、蘭川韓家偷盜臨齊蘇家的鑄劍之術…”緊盯她的眼,不放過一絲波動,“再以千金在絕煞樓掛牌殺蘇玉芝,這通算計當真是精妙!”
“沒有。”汪輕依心中大驚,麵上急切,鏗鏘否認:“師父,徒兒沒有,汪家沒有,全是他們栽贓。林垚,徒兒知道也識得,但往來是年少時的事。徒兒拜入峨眉沒幾年,就跟他沒往來了。”
“還不承認?”七靈被氣得眼眶都泛紅:“林、汪、韓三家費儘心機盜取黃崇吉留下的鑄劍術也是白偷,你可知蘇家早已與昌山一劍山莊合作鑄劍?”
“不可能。”汪輕依脫口而出:“蘇玉芝從未提…”像被什麼扼住了喉,她倉惶看著一臉冷色的師父。
室內死寂。七靈撚起佛珠,轉過身跪下,向祖師懺悔。
封因起身:“你不是說早已與林垚不聯係了嗎?既如此,那又從哪知曉蘇玉芝從未提過蘇家與一劍山莊合作鑄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