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去長安的路途, 共計約四千六百八十裡。
船行了半天,譚昭昭的那股興奮,在看到沿河兩岸幾乎荒無人煙的景象時, 終於消退。
從曲江溪登船,出發到大庾嶺所在的仁化, 惟有水路可以通行。
這條水道, 還是當年秦始皇統一嶺南時, 任囂趙佗進軍時所開辟,幾百年過去, 韶州府所有人出行, 依舊在在走這條道,並無陸路通行。
張九齡解釋過, 韶州府地廣人稀, 普通尋常百姓,祖祖輩輩都出不鄉。
開辟陸路,一是浪費人力財力,二是深山野林, 遠沒水路安全。
要走出韶州府, 到嶺南道以南廣州府等地, 有兩條道可以通行。
一是梅嶺以北,秦漢時期開辟的小梅關;二是大庾嶺上的烏逕古道。
小梅關更加艱險,烏逕古道算得上是朝廷的驛道, 則勉強平坦些。
譚昭昭直麵了韶州府的貧瘠, 見張九齡一直安靜望著眼前的河岸, 覆上他的手背,些許用力按了按。
張九齡朝她一笑,另一隻手搭上來, 將她的手合在掌心,問道:“昭昭,頭暈不暈?”
譚昭昭並不暈船,張九齡已經問過她好幾遍了,還是耐心答道:“不暈。”
張九齡道:“不暈就好,再過一兩個時辰,便能下船歇著了,昭昭,你靠著我睡一陣吧。”
譚昭昭頭倚在張九齡的肩膀上,閉目養神。
船輕輕晃動,像是搖籃般。昨夜差不多一整夜未眠,譚昭昭聞著張九齡身上熟悉的氣息,沒一會就沉入了夢鄉。
張九齡垂眸看著她的睡顏,臉貼著她的頭,也歇了一覺。
到仁化的途中,路上無歇息之處,隻有一處水驛。
水驛顧名思義,乃是建在水上的幾間簡陋木屋。
在黃昏時,船終於到達了水驛。
驛館隻有夫妻兩人守著,丈夫識得幾個字,管著迎來送往,妻子在驛館做些粗使活計,幫著燒水做飯。
平時驛館難以見人,頭發胡子都已半白的驛卒,早早就立在碼頭上,盼著他們到來。
張九齡多次經過此道,驛卒見到是熟人到來,不免熱情了幾分,上前恭敬見禮打招呼,將他們請了進屋。
拉開門軸,吱呀作響,隨即一股潮濕黴氣撲麵而來。
牆壁斑駁,屋子裡擺著一張胡床,兩張食案,角落豆大的燈盞,散發著昏黃的光。
張九齡立在門邊,側頭去看譚昭昭,歉疚地道:“昭昭,先對付一晚,等下我讓千山將胡床擦拭乾淨,鋪上我們自己乾淨的被褥再歇息。”
譚昭昭已經料想到出門的辛苦,隻沒料到這麼辛苦。
此次出門,除了帶著千山與眉豆之外,再有一對壯仆夫妻張牛與阿滿,幫著扛重物。
艄公們歇在船上,笨重的行囊,就留在了船上,幾人忙著搬細軟與被褥等下船。
千山眉豆他們都在忙,驛卒夫婦要管著灶間,送水做飯,都抽不開身。
時辰已不早了,譚昭昭想要早點歇息,挽起衣袖道:“沒事,我聽驛卒說有熱水,這就去打一桶過來。昨晚都沒能睡好,今晚一定要好好睡,明天還要翻山呢。”
張九齡見譚昭昭要自己動手,愣了下,頓時笑了起來。
離開時,譚昭昭在船上高喊長安的濃烈歡喜,深深映在了他的腦海裡。
在船上的諸多不便,譚昭昭沒抱怨半個字。
前去長安的決心,可見有多堅決。
離彆的愁緒,被譚昭昭的興奮,硬生生衝得無影無蹤。
張九齡拉住她,道:“昭昭歇著,我去。”
譚昭昭想了下,沒再謙讓,道:“我們一起吧。”
出門不易,謫仙也得下凡。
千山摟著行囊,見到張九齡親自提著水,手上還拿著乾布巾,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結結巴巴道:“大郎放著,奴這就來。”
張九齡道:“你彆管,忙完之後,去灶房照看。”
千山想到張九齡對吃食潔淨的要求,趕緊應了,放下行囊,急匆匆去了灶房。
張九齡提著桶進屋,譚昭昭絞了布巾擰乾,在胡床上一抹,布巾頓時變得黑乎乎。
譚昭昭下意識去看張九齡,他眉頭緊蹙,無比的嫌棄。
譚昭昭抿嘴笑,道:“大郎出去等吧,我收拾乾淨再叫你。”
張九齡摩挲著手指,最終拿起一塊布巾擰了,指尖撚著布巾,在胡床上拖過。
譚昭昭看得又氣又笑,不客氣嗬斥道:“一邊歇著去!”說完,去洗了布巾。
張九齡盯著水桶裡變黑的水,默默放下了布巾,提著水桶出去,嘩啦一聲倒進了河中。
譚昭昭:“......”
沒一會,張九齡重新提了乾淨的水來。
譚昭昭伸頭去看水桶,還好,這次他隻提了半桶,揶揄道:“大郎,恐怕隻有龍王,才能供得上你的用水了。”
張九齡嘴角上揚,道:“外麵就是河,龍王本在此,昭昭莫要擔心沒水。”
譚昭昭橫他一眼,道:“真是挑剔。你以前路過時,不照樣住了下來。”
張九齡坦白道:“我大多時候在船上歇息,若是必須得進驛館,也隻是和衣對付一晚,待到天明時,再換一身乾淨衣衫。”
譚昭昭無話可說了,用濕布巾擦拭了一遍,再用乾布巾擦拭過,屋子總算煥然一新。
張九齡不知從何處尋了一捧野花來,插在陶罐裡,在幽暗的燈光下,陋室竟然變得雅致了起來。
眉豆送了飯食進來,道:“大郎,九娘,這是千山親手做煮。”
譚昭昭聽到眉豆特意的解釋,瞄了張九齡一眼,他淡笑不語。
飯食是一碗湯餅,加了些青蔥進去,聞起來香氣撲鼻。
譚昭昭餓了,懶得與他多說,二話不說埋頭就吃。待一碗吃完,麵前又出現了小半碗。
張九齡含笑道:“我不餓,先留了些出來,昭昭吃吧。”
譚昭昭見張九齡的大碗裡還剩一些,便接過了碗,呼嚕嚕又吃了起來。
張九齡本沒什麼胃口,見到譚昭昭吃得歡快,不由自主隨著他,將碗裡的也吃得一乾二淨。
一碗熱湯餅下肚,漱過口,譚昭昭倒在塌上,撫著肚皮喟歎:“吃飽了。我不想動,不想洗漱,就這麼睡了。”
張九齡柔聲說好,輕手輕腳出門,吩咐眉豆進屋收拾鋪好被褥。
譚昭昭躺在被褥裡,感到臉上一陣熱癢,她掀起眼皮,見張九齡手上動作輕柔,正拿著羅帕輕拭她的臉。
夜裡水邊涼,熱乎乎的羅帕拂過臉頰,譚昭昭舒服得嚶嚀了聲,閉著眼睛愉快享受。
鞋被脫掉,接著是羅襪。譚昭昭雙腳感到陣陣涼意,那股困意頓消,翻身爬起。
張九齡正握著她的雙足,放在熱水裡,差點被她踢翻木盆,忙道:“昭昭彆亂動。”
譚昭昭腿往後縮去,乾笑道:“大郎讓開些,我自己來就是。'
張九齡依了她,道:“趕了一天路,還收拾了屋子,昭昭肯定累壞了,泡一陣熱湯會祛除疲乏。”
譚昭昭將腳放進去,水微微發燙,泡著正舒適,拍了拍身邊的塌,道:“大郎也泡一陣。”
張九齡笑著說好,喚千山打了水,他端著進屋,與譚昭昭並排坐著泡起了腳。
譚昭昭從沒仔細看過張九齡的腳,這時在昏暗的燈光中一看,嗬了一聲。
將腳從水中抬起來,伸過去與他一比,驚呼道:“居然比我還要白!”
隻比腳還不甘心,譚昭昭彎腰去掀他的褲腿,再拉上自己的裙擺,兩相對比之下,徹底沒了話說。
譚昭昭稱得上白皙,隻不比不知道,張九齡的肌膚,白得泛冷光。
張九齡一瞬不瞬盯著譚昭昭的雙足與腿,默默彎腰,把她的裙擺放了下去。
“昭昭,等到了長安,妥善安頓下來之後,我再仔細瞧。”
譚昭昭愣住,回過神瞪他一眼,“誰給你看了?”
燈火昏昏,譚昭昭的眼波流轉,張九齡情不自禁俯身過去,覆上了她的唇。
水花四濺,譚昭昭緩過氣,手忙腳亂穩住了快傾倒的木盆。
如此折騰了一通,譚昭昭洗漱乾淨之後,再躺在被褥裡,已睡意全無。
屋外安寧中透著熱鬨,河水拍打著石墩,蟲子嘰嘰鳴叫。
張九齡懷抱著她,輕聲喚道:“昭昭。”
譚昭昭嗯了聲,“大郎也沒睡?”
張九齡道:“沒睡。出門在外,我經常徹夜不眠。這次卻不同以往,以前是睡不安穩,此次有了昭昭,我是太過高興。”
譚昭昭失笑道:“有甚高興的?”
張九齡沉默了下,道:“以前太過寂寥,有昭昭在,聞著你的氣息,周圍乾乾淨淨,就多了一股力量,很是安心。”
譚昭昭抬眉,不客氣道:“知道我的好處了吧,我可厲害著呢。快睡快睡,明日要早起,不然沒力氣上山。”
胡床狹窄,張九齡就勢將譚昭昭摟得更緊了些,下顎抵著她的頭,微笑著闔上了雙眼。
翌日天剛蒙蒙亮,水驛就開始忙碌起來。
譚昭昭本以為睡不著,誰知一夜難得好眠。她睜開眼,看到張九齡已經醒了,正微笑看著她。
譚昭昭打了個嗬欠,含糊著道:“大郎可是一夜沒睡?”
張九齡坐起身,道:“我剛醒來,昨日夜裡睡得很好。”
譚昭昭撐著手臂,探頭去看他的眼睛,丹鳳眼還在,精神奕奕。
她的臉就在眼前,張九齡頭一低,重重親了她一下,笑著下了塌。
洗漱完畢,眉豆送來了千山做好的炊餅與粟米粥,用過朝食收拾妥當之後,上船繼續前行。
到了太陽升起時,船到了仁化碼頭,待船一靠岸,腳力夫就圍了上來。
在仁化碼頭下船的行人,皆是要翻越烏逕古道前去大唐其他州郡。腳力夫慣常走這條路線,雖說雇用一個不便宜,為了穩妥,大多都會花錢雇上幾個。
他們一行車輛行囊多,就挑選了五人,幫著上山。
從碼頭到烏逕古道,需要約莫兩炷香不到的功夫。來到山腳,譚昭昭抬頭仰望山頂,再從上往下看,羊腸小道彎彎繞繞,在鬱鬱蔥蔥的灌木中若隱若現。
有好幾段路,旁邊不是緩坡,就是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