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01E01–四月–入園式』(1 / 2)

“好,大家,笑一下~不用那麼嚴肅了,現在可以稍微活潑一點——”

“現在的表情很好哦,再保持一下——”

“三、二、一,起司——!”

隨著哢嚓一聲,青年身前厚重的大部頭相機發出耀眼的白光,昭和45年的春天就此定格,留存在了黑白的膠卷之中。

“已經可以了,大家辛苦了——”

等青年清越的聲音傳出黑色的帷幕,被父母壓在手下才勉強保持穩重的小不點們皆是鬆了口氣,一張張稚嫩的臉上再也繃不住嚴肅的表情,換來了身邊家長的輕聲笑罵。

收到攝像師的手勢示意後,一直等在旁邊的“工作人員”們快步上前去,臉上掛著親和而得體的微笑:“辛苦了。”

一瞬間,整個禮堂的空氣都像是活過來了一樣,嘈雜的交談聲不絕於耳。

“哪裡哪裡,老師們才是辛苦了,真是麻煩你們了……”

“您客氣了,職責所在……接下來的流程,這邊請……”

“真是幫大忙了,狩野老師。”穿著深色正裝的中年男性鬆了鬆領帶,原本緊縮著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真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啊。”

“哪裡……我的水平也就這樣了,園長不嫌棄我拍的次就好。”青年攝影師摸了摸鼻子,顯露出一種被外行人過度稱讚以至於有些難為情的表情。

現在的年輕人說話都這麼謙虛嗎?

中年男性忍不住搖了搖頭:“哪怕是我這種外行人也看得出來,狩野老師的水平絕對是這個。”

狩野看著他豎起的大拇指,乾笑了幾聲:他可沒拍過什麼活人……

為了快點轉移這個讓人尷尬的話題,他下意識地輕拍了下身前的大部頭相機,話題卻又不自覺地繞了回去:“說起來,雖然照相館的那位旦那臨時有事,但是相機保養的確實很好啊。”

中年男性沉默著打量了片刻後,輕咳一聲:“嗯……這就是所謂專業人士的判斷吧?真是了不起,我就什麼都看不出來啊。”

狩野稚:……

青年摸了摸開始發燙的耳根,一言不發地埋下頭,開始敬業地拆卸起了三腳架。

隨著照相機和三腳架拆分開來,青年的懷裡卻隻剩下了保養良好的相機。再三試圖取回無果後,臉皮薄過頭的青年教師低垂著頭,抱著相機跟在了園長身後走出了禮堂。

雖然明白該趕緊放好東西,準備應對接下來的家長會,狩野的步子卻越走越慢,最後停留在了園內那棵年齡比建築還要長久的櫻花樹下。

他仰頭看著櫻花重重疊疊盛開的樹梢,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相機冰冷的表麵,卻好像已經感覺到了花瓣絲綢般柔軟的質感。

青年笑著眯起一隻眼睛,目光穿過鏡頭,注視著一片灰色的天空。

而在黑白的取景框之外,是一片彩色的春天。

*

今天是昭和45年春,裕芽幼稚園新生的入園式。

在入園式當天,湧入的人流無一例外都穿著深色正裝,哪怕是磕磕絆絆地被牽著的小不點們也是一樣。一身黑色的小外套搭配黑色短褲、黑色小皮鞋,看上去嚴肅又正經。

而為了迎接一年一度的入園式,不僅是那顆櫻花樹攢足了勁,踩著時節開的燦爛,幼稚園本身也做足了布置。

白色泛黃的陳舊牆麵趕在春假時重新漆了一次,現在白的像是上等的宣紙畫卷,連貓咪竄過圍牆留下的數朵重重疊疊的梅花都清晰的足以進入警局的案卷,為損壞公共財產留下可愛的一筆。

雪白的牆麵哪怕有了墨花的點綴,搭配著大麵積的沙土色,看上去也許仍然略顯單調,但目光上移,立刻就能看見幼稚園的門前掛滿了綠色鋪底,點綴著各色花朵的花環。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的富有活力,洋溢著春天的氣息。

幼稚園的門口擺著寫了粉筆字的黑板立牌,字體幼稚可愛,筆鋒圓潤,白字外又用粉色勾勒了一圈邊框,旁邊不僅畫滿了粉色、藍色、黃色的彩帶條,立牌上也同樣掛滿了花環。

在這個四月的清晨裡,仍然帶著些許涼意的春風卷著早櫻的粉白色花瓣,一路將春天的訊號帶到了禮堂中。

抱著既然已經遲到了,與其慌慌張張不如坦然麵對的心態,黑發女性的語氣顯得不緊不慢:“你感覺這裡的環境怎麼樣,犬井?”

“那個怎麼樣都好啦,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好像遲到了誒,沙耶……”小孩子抬頭看了看逐漸攀升上高點的朝陽,“沒關係嗎?”

九條沙耶聞言,誇獎似的摸了摸他的頭,說出的話卻叫人很難全然當成誇獎收下:“你居然會考慮這些了,真難得。”

她穿著在同齡女性中少見的西式正裝,下衣搭配的不是緊身短裙而是西式長褲,看上去乾淨利落,給原本柔美的麵貌平添了一份灑脫。

“沒關係的啦。”女性彎著眼睛聳了聳肩,“流程我都記得呢,我們現在最多是錯過了拍合照的時間而已。反正你也不想拍照,剛剛好不是嗎?”

男孩子撇著嘴,盯著神態自然的女性看了會後,忍不住歎一口氣。

他看上去滿臉稚氣,臉頰上的嬰兒肥都還沒有褪去,說話的聲音更是軟聲軟氣:“真拿你沒辦法……不過不想拍照的人不是我,是沙耶才對吧?”

“不要害怕啦,沙耶,我現在在保護著你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九條沙耶甚至覺得幻視到了不存在的大尾巴晃啊晃,“照相是沒法帶走沙耶一部分的靈魂的!”

那是你自己在害怕吧……

九條沙耶頓了一下,還是沒有揭穿他,隻是毫不客氣地揉亂了他原本順滑地垂在肩上的半長發:“……那真是多謝你了。不過我再申明一次。”

“我、完、全、不、害、怕。”

*

兩個人頂著副園長無言的凝視偷偷摸摸地進入禮堂時,就像九條沙耶說的那樣,集體合照剛剛結束不久,下一個流程還沒有開始。

犬井戶締捧著那朵被風吹的暈頭轉向,最後掛在他發絲上緊急迫降的櫻花,但還沒等他拿給沙耶看,早已等候多時的幼稚園老師便快步走了過來。

“日安……初次見麵,我是宮本愛知子。”她翻閱著手裡的花名冊,眉頭輕皺,唇角也抿的直直的,浸滿了隱晦的不滿,“請問是九條小姐嗎?”

話是這麼問的,她的語氣卻相當篤定。

九條沙耶眨眨眼,視線下意識地隨著教師的筆尖看去,定格在花名冊上那兩個字跡俊雋美的“遲到”上。

一整頁的紅圈後,隻有那兩個力透紙背的“遲到”,當然足夠顯眼。

“……是的,我是九條……”

還沒等九條沙耶乾笑著編出遲到的理由,那位麵容看起來溫柔親和的教師便利落地合上了本子。

她看著被沉悶聲響打斷話的九條沙耶,微微彎了彎眉眼,仍然是全套的敬語,聽上去卻不見什麼客氣的意思:“好的,很高興認識您。恕我失禮了,不過接下來的時間稍微有點緊,我們可以邊走邊說嗎?新生的家長會目前正在向日葵班的教室召開……”

對於人類幼崽來說,幼稚園是學習如何與同齡人相處的第一步,也是融入社會的第一步。而對於人類社會來說,這也是讓新生代學會與同齡人、與其他人相處,學會服從的第一課。

不過對於天真可愛的小朋友來說,第一課從來都不是上給他們的,而是上給他們同樣年輕的家長的。

“你好呀。”在犬井戶締歪著頭看九條沙耶跟著宮本老師離開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了一聲溫柔的問好,“還記得我嗎,犬井同學?”

雖然她的腳步輕緩,但無論是隨著動作帶起的風還是氣味,都讓犬井戶締完全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但是……這是誰?聲音有點耳熟,可是沒什麼印象。

犬井戶締看向她,圓滾滾的貓眼裡是顯然可見的困惑和下意識的心虛。

氣味在不會撒謊的同時,無疑是最棒的記憶載體。在麵前微笑著的老師影像逐漸被勾勒清晰的同時,那段讓人難為情的往事也逐漸浮上水麵。

犬井戶締幾乎是下意識地瞪大眼睛:“你是那個非要說我迷路了的家夥!”

“真失禮。”老師失笑,“男孩子不可以對女孩子說這麼失禮的話哦,要紳士一點才行。”

“……西園寺也是女孩子?”犬井戶締皺著臉,“明明聞起來和沙耶差不多大……”

“要叫西園寺老師——這種事是不論年齡的。”西園寺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看起來很滿意自己的說辭,“好了,沒禮貌的男孩,現在該我帶你去你的位置了。”

她站起身,對著犬井戶締伸出了手。

犬井戶締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踮起腳尖,把那朵櫻花放在了西園寺的手心裡。

被他眼巴巴地看著的西園寺:……

她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手裡的落花:“謝謝……?啊、真漂亮……完整的落下來的五瓣櫻花很少見的,更何況是品相這麼好的哦。”

“這麼說起來的話……犬井同學,有關五瓣櫻花的那個魔法,你知道嗎?”她換了隻手虛虛地捧著那朵花,另一隻手牽過犬井戶締,溫柔地拉著他往禮堂裡麵走去,“這可是隻在天神町流傳的區域限定故事哦——”

*

這裡是流傳著無數怪談,在科學大行其道的時代裡仍然篤信著不思議傳說的天神町。而倘若說的更地理一些,天神町,是長野縣東禦市下轄的某個名不見經傳、身處群山環抱的偏遠小鎮。

日本曾經有無數這樣的小鎮,都在不可避免的城市化進程中逐漸走向了沒落,地處偏遠的天神町自然也無法例外。

這裡遠離交通要道,與群馬縣接壤的同時,卻沒有與之對應的公路,要向東徑直穿過縣邊境線上的森林才能抵達群馬;明明是有“農業之國”美玉譽的長野縣的一部分,卻因為地理環境的緣故,耕地麵積又相當稀少,耕種業無法形成氣候。

舊式的建築仍然留存在街道上,而城鎮的規劃布局又不容改建,本身也不足以亮眼到成為旅遊景點的前提下,經濟一路衰落下去就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了。

不過,和一匹馬都沒有卻名為“群馬”的群馬縣不同,名為“天神”町的這個地方,確實存在著各式各樣的神。

永遠香火嫋嫋的寺廟,人潮整年都絡繹不絕的神社;街邊、小道旁的地藏佛數量能與街邊的電燈持平,佛前的供奉更是從來沒有斷過。閉著眼的諸位佛陀,幾乎養活了整個鎮子的流浪貓狗。

而與此同時,被飼養的還有各路野良神。每家每戶都信仰著八百萬神明,定期參拜神社不提,住宅裡那些小小的神龕,也永遠被人投射著虔誠的信仰與祈願。

“……也就是說,抓住五瓣櫻花的人,可以許一個願嗎?”犬井戶締坐在被西園寺圈好的位置,低著頭玩自己的手指,隨口說道,“我不喜歡那樣。”

“嗯?”西園寺愣了一下,“是指什麼?”

“許願。”犬井戶締抬頭看了她一眼,稚聲稚氣地回答,“我從來不許願。”

“為什麼?”西園寺好奇地蹲下身,“犬井同學生日的時候,也不許願嗎?”

犬井戶締歪著頭想了想:“唔……我不過生日,不過,不可以許願是姐姐告訴我的。”

“隨便許願的家夥,最後都會被自己的願望吃掉。”他看著西園寺老師,格外認真地強調了一句,表情嚴肅又正經,搭配上過分稚氣的臉蛋卻隻讓人覺得可愛,“所以不要再說那種危險的話,也不要再做那種危險的事。”

……這個對小孩子來說,是不是太深沉了一點……還是說,隻是不想滿足小孩子願望的過分家長故意編的?

西園寺眨眨眼睛,把自己那些不太合適的猜測壓下,自然地笑起來:“好的,老師會小心許願的~“

“不過,就算不許願也沒有關係。其實隻要被這朵櫻花選中,就會遇到好事哦!”她巧妙地更換了話術。

“好事?”小孩子不解地歪了歪頭。

“比如說呢……”西園寺點了點他的臉頰,悄咪咪的把那朵櫻花放在了他的頭上,“犬井同學今天會遇到很多同齡人,裡麵說不定就有你未來最好的朋友哦!”

一陣沉默後,被她特意帶到了班級的角落,以方便掩飾遲到的犬井戶締低下頭,一點也看不出激動和期待:“不會有朋友的啦……大家都會害怕我的。”

小孩子甩了甩頭,刻意留長的單邊劉海跟著晃了晃,露出底下那雙異色的眼眸,“畢竟我是大妖怪嘛。”

金色的那隻眼睛色澤瑰麗,像是烈火燒化後的金水,銳利而具有難言的壓迫力;紫色的那隻眼睛更為奇詭,絲毫沒有情感可言,無機質得像顆透徹的玻璃球。

年輕老師有些不滿地揉亂了小孩子的發型,在他譴責的目光裡,理直氣壯地叉腰說:“說什麼呢,大妖怪也是會有朋友的哦!”

*

在拍完了合照後,禮堂裡便隻剩下了新生們。無論放心還是憂心,各位家長都鬆開了手,跟著老師離開前往教室參加第一次的家長會,由幼稚園的園長、任班老師輪流講解,了解園內的學習安排。

留在禮堂的小朋友們,則開始被迫學著適應起和父母分離的感覺。

三歲,看似是無法無天的年齡段,實際上一旦脫離了熟悉的區域,不管平常多調皮,都會不可避免地陷入一個短暫的適應期,變得謹慎而膽怯起來——可以稱之為生物的天性也說不定。

無法流暢的表達自己的想法,怕生、膽怯都是非常正常的,在這種情況下膽大的孩子反而不多見。

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禮堂裡都一片沉默,肢體語言和眼色成了彼此交流的最佳途徑。

而一群黑色的小團子或盤腿或正坐在地上,從寬大的衣袖、褲腿裡伸出白嫩而圓滾滾的四肢,係著絲帶的帽子大多歪歪扭扭的頂在頭上,本人卻一副毫無所覺的模樣實在是過於可愛,看的旁邊的兩位老師都從眼角流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宮本老師,你覺得今年會有小朋友哭嗎?”西園寺虛掩著唇,以一副悄悄話的姿態向右位發問,滿眼都是揶揄之色。

“今年的話……應該不會吧?”宮本眨眨眼睛,也虛掩著唇低聲笑了起來,“直到現在都還沒有人哭著要回去找媽媽的話,一般來說就不會了。”

“不要有小壞蛋開那個壞頭就好。”西園寺彎起眼睛,“不然的話可就一片混亂了……”

兩個悄聲咬耳朵的老師似乎同時想到了什麼,不約而同地皺起臉,揉了揉耳朵。

不管是幼稚園小班還是大班,本質上都是隻會跟著頭羊行動的羊崽。在家裡的時候,領頭羊是父母或者兄姐,在幼稚園的時候,領頭羊是帶班老師,或者——班裡聲音最大的那個學生。

因此,一旦有人哭著想回家,最後一定會演變成一整個班級的嚎啕大哭,那種哭嚎的聲音和心慌慌的感覺,一旦體會了一次,保準留下終身難忘的體驗。

在老師們鼓勵的目光裡,捱過最初尷尬的沉默後,幾乎每個小家夥的臉上都顯露出了好奇和躍躍欲試的神色。

這個時候就能看出來天性的差異了。

性格內向的大多表現拘謹,基本都規矩地坐著,隻有眼睛不停地四處打量,靈活的不得了;性格外向就調皮多了,在兩位老師哭笑不得的注視下,甚至有小朋友偷偷站起來,想從禮堂的門口跑走回家,最後又被守在外麵的副園長挨個抓回來。

諸伏景光自覺也是性格內斂、安靜被動的那一類,因此他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隻有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禮堂裡的人或事。

被西園寺牽著偷偷從後方入場,試圖無縫融入進班級的犬井戶締,他當然也看見了。

那個姍姍來遲的黑發的孩子,此時正安安靜靜地盤腿坐在海綿墊上。他完全不參與旁邊的交流——連一點眼神交流都沒有——目光盯著眼前的海綿墊一動不動,手指牢牢地抓著自己的腳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