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01E01–四月–入園式』(2 / 2)

出於一種天賦般的才能,諸伏景光很輕易地便做出了判斷:那家夥正因為身處人堆裡,而緊張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不過更引人注目的還是他頭上那朵頂在斜上方的櫻花。

原本從發絲的間隙裡看見的側臉就已經足夠漂亮,再加上那朵點綴似的櫻花的話,整個人更像是什麼做工精美的女兒節娃娃了。

不過那種精致的易碎感,隨著犬井戶締抬起眼睛來,很快就被他的神態衝散的無影無蹤。

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他抬起眼睛來,不斷地聳著鼻子嗅聞,神態溫順而難掩好奇的模樣,更像是什麼小動物。

因為從這份神態裡透露出的既視感,諸伏景光接連看了他好幾眼,為自己的無端臆測感到歉意的同時又忍不住發散著思維。

——真的好像小狗啊。

而且還是那種耳朵還沒立起來的幼犬,光是第一眼就叫人感覺性格溫順的好孩子。

“給——犬井同學,這個是你的,其他同學的之前已經發過了。要好好保管,以後每天都要帶著來幼稚園哦。”西園寺側壓著裙角蹲下,對著犬井戶締遞出一塊亮黃色的亞克力名牌,“還是說,要老師現在幫你戴上嗎?”

裕芽幼稚園是三年製的公立幼稚園,分為向日葵班(一年小班)、鬱金香班(二年中班)和櫻花班(三年大班)。

姓名牌的形狀自然也與班級名字有關。

作為新入園、即將成為向日葵班一份子的新生來說,收到的胸牌便是左邊向日葵形狀,右邊整體呈長方形。除了邊角圓潤,可以有效防止小朋友劃傷自己之外,上麵的名字也不是簡單的貼上去的那種印刷貼,而是可以摸到凹陷的刻字。

被稱作犬井的孩子先是低頭嗅了嗅,才乖乖地攤開了兩隻手的手掌。

“西園寺,這個是什麼?”犬井戶締好奇地嗅著,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咬一口試試看的衝動,“做什麼用的?”

“嗯……怎麼說呢……”西園寺一隻手搭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撐住下巴思索了片刻,“這是通往大人世界的鑰匙哦!”

“……?”

被他過於茫然的表情逗笑,西園寺輕咳了幾聲:“等犬井同學收到三張這個,就可以變成小學生啦!”

“然後,再收到六張,再收到三張,再收到三張,犬井同學就可以被稱為是成年人了~”

犬井戶締跟著她的思路認真地算了一下,隨即意識到沙耶教給他的數數法不足以應付十位數以上的加法,掰著手指,整個人都顯得有些懵:“……那是多少張?”

旁邊偷聽的諸伏景光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西園寺老師的意思。

以名牌作為記錄時間標誌物,一張等於一年,西園寺老師指的其實就是高中畢業而已。

剛剛入學幼稚園的小孩子掰著手指想了一會,深沉地歎了口氣。

好遠啊。

*

“……你什麼時候可以學會輕一點,臭小鬼?”

年輕的黑發女性半蹲著摟住犬井,勉強算是穩定接住了這顆像是發射一樣向自己飛來的“小炮彈”,沒有被他一頭撞倒在地上。

犬井沒有理會她的抱怨,隻是一邊悶頭往女性懷裡鑽的同時,一邊掩著嘴小聲地打了幾個噴嚏,連眼眶都微微紅了起來。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肯放棄自己的動作,最多是將頭微微偏了偏,徒勞地試圖避開氣味源——黑發女性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口的位置。

是剛剛沾染上的花型香水味,她要貼近布料使勁嗅才能嗅到一點,不過對嗅覺格外敏銳的小孩子來說,似乎已經是足夠讓他感覺到不適應的濃度了。

“……抱歉抱歉,剛剛那裡人有點多,難免會沾到一點。”她直起身來,乾脆把沾到香氣的西裝外套脫下搭在臂彎上。

九條沙耶俯身抱起了那團有點發焉的小家夥,讓他坐在自己另一隻手的臂彎處後,她輕輕顛了顛懷裡的這份重量:“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年輕過頭的監護人小姐一邊說著,一邊把犬井的手掌握住捏了捏,又順勢撫摸了幾下那頭順滑的半長發,一手作梳,理了理打結的地方,姿態嫻熟極了。

四月開學時的第一次家長會已經散場了,此時禮堂門口滿是這樣的組合,兩人在其中根本不算突出。

犬井聳了聳鼻子,沒有第一時間回話,而是摟著女性的脖頸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方向,確保自己時刻處在下風口的位置:“……沙耶身上沾上了好多人的味道。”

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嫌棄之色,嘴角不自覺地向下撇。

被喚作沙耶的女性笑了起來,她眉眼彎彎地顛了顛懷裡的幼崽,紅寶石般的眼睛裡帶著些像是惡作劇得逞般的笑意:“這就算是人多了?你忘了之前坐地鐵的時候了?”

雖然犬井天生嘴角自然上翹,總是不自覺露出貓一般的純良的微笑,但平常而言,他更樂意露出帶著點嫌棄的神態——

這樣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不好相處的貓了。

他帶著些不滿鼓了鼓臉,空氣把白嫩的臉頰頂出兩個對稱小包來,又隨著開口說話而漏氣消散:“東京地鐵,我再也不會去了。”

“話可彆說的那麼滿。”女性親呢地湊近他,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頭頂,聲音從犬井看不見的頭頂傳來,“而且,你不要光盯著不好的地方看,也看看好的地方嘛……東京可比這裡出門方便多了哦。”

回想起高峰期間東京地下鐵車廂裡的氣味,犬井打了個相當明顯的哆嗦,連帶著發尾上翹的長發一起抖了抖。

他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不可能(無理)——”

*

“……你在看什麼,景光?”穿著西式正裝的女性彎下腰來,伸手好奇地在幼子眼前晃了晃。

諸伏景光抱住她的手,像是小樹懶一樣,拽著她的手臂把媽媽拉低了一點。

自覺背後議論彆人有些失禮,因此他隻是貼著媽媽的耳朵耳語,音量被有意識地壓得很低,就連打量都是用的餘光:“媽媽有沒有覺得那孩子很眼熟?”

“嗯?”她不明所以地應了一聲,也跟著壓低了聲音,像是竊竊私語一樣用氣音回答道,“沒有哦,媽媽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呢。”

諸伏景光擰起眉毛:“真的……?一次都沒見過嗎?”

“當然是真的。”媽媽眨眨眼睛,“說起來,他們就是之前拍照遲到的那家人吧?”

年輕的媽媽摸了摸臉,出於同為母親的心態,替還隻能稱得上是陌生人的九條沙耶感到一陣惋惜。

“好可惜啊。錯過了這次,也不知道之後還有沒有機會補拍……說起來,景光為什麼會突然在意這個?”深知自家幼子顏控的本性,她眼裡的笑意越來越濃,“那孩子長的很可愛嗎?”

諸伏景光一言不發地扭開頭,伸手推開媽媽越湊越近、寫滿了趣味和好奇的臉,隻有耳尖不知道是因為羞窘還是生氣,慢慢地紅了起來。

那明明是個男孩子,不該用可愛來形容的。

他心想。

但是……

“……很可愛。”諸伏景光垂頭看著腳尖,最後還是這麼小聲地回答了一句。

隻是,單純論外貌的話,其實並不像小狗,那孩子看上去更像是小貓也說不定——果然是看錯了吧。

*

撇開被毫無防備的丟進東京地下鐵那次,犬井戶締第二次決定要討厭沙耶一整天的時候,是入園式兩天後、正式上學的第一天。

幼稚園除了家長接送,本身還提供巴士接送,早上上門接,下午送回家,最大程度的保障小朋友的通學安全。雖然需要支付一定的費用,但相較於自己來回接送,仍然節省了相當的時間和精力,還能讓小朋友們更加合群,是不少家長的首選項。

九條沙耶也是這麼想的。

出於第一次當家長,第一次送小孩子去上學,種種第一次疊加的奇妙心理,還不到七點,她便緊張地拉開了窗簾,把蜷縮在床角裡睡得天昏地暗的某人揪了起來。

“……沙耶,剛剛是什麼聲音?”犬井戶締半眯著眼睛,半夢半醒間聲音顯得綿軟而輕飄飄,“一直砰砰地在響……”

就算他睡在二樓最靠裡的房間,木質的建築也根本起不到什麼隔音效果,一整個早上,他幾乎都在被樓下傳來的聲音間歇性驚醒。

九條沙耶站在衣櫃前,一手抱著剛摘下來的圍裙,一手翻找著之前塞進去的幼稚園製服,表情糾結中帶著些許暴躁。

“是你的早飯和便當。”明明是迎著晨光,她的臉卻沉沒在大片陰影裡,表情相當低氣壓,看起來頗有些咬牙切齒,“事先說好,你要是有什麼意見,最好憋在心裡彆讓我聽見——”

她“砰”的一聲合上衣櫃門,驚的犬井戶締連打了一半的哈欠都憋了回去,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空氣中的香氣究竟是什麼。

……可是,為什麼突然要開始做飯了?

他慢吞吞地從床上坐起,眼神仍然無法聚焦,頭腦卻已經昏昏沉沉地轉動了起來。

九條沙耶可不是時下那種賢惠女性,彆說是日常料理了,偌大的九條宅裡,連衛生都是兩人平攤的……

絲毫不知道犬井戶締心裡的困惑,九條沙耶頭也不回,揚手把衣服向身後丟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頭上:“之前和你說的事,趁著還沒去幼稚園,再複述一遍給我聽。”

半長發的孩子像是小狗一樣甩了甩頭,晃動的黑發幾乎都要甩出殘影,才抵抗住困意,打起精神回答道:“是指不可以和彆人說沙耶的工作嗎?”

對倒是很對,可是……

九條沙耶盯著他一點點套衣服的磨嘰模樣,又看見他舉起衣服,迷迷糊糊地對著袖口試著探頭的動作,感覺到自己的腦仁又開始了一陣陣的抽痛。

……這家夥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學會自己穿衣服?算了,不能急於一時,要慢慢來,要循序善誘……

深感前路艱辛的九條沙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往前走幾步,單腿膝蓋壓上床,低頭看向犬井戶締。

她沒好氣地幫著拉下衣服,而犬井戶締則乖乖地從上衣裡探出頭來,生疏地拉著袖口,試圖讓裡外兩層疊在一起的衣袖變得平整起來。

“笨手笨腳的。”

“……才沒有吧。”犬井戶締底氣不足地反駁了一句,隨即又有些不自信地拉了拉衣領,“真的很笨手笨腳嗎……?”

倘若回想起他靈活的姿態,點頭未免有些不夠誠實;但想到平日裡因為他而加劇更換的非消耗品……

九條沙耶沉重地點了點頭。

“唔……好吧,我笨手笨腳的。”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剛剛還很抗拒這個評價的犬井戶締向後一躺,帶著還沒套好的衣服重新陷進了柔軟的被子裡。

他蹬了蹬細嫩的小腿,又暗示性地蹭了蹭,把睡衣短褲蹭的歪歪扭扭,滿臉期待地看向九條沙耶,“沙耶~沙耶~幫我換衣服!”

嘴角邊還留著可疑水痕的家夥看起來完全不滿足於半自助式的換衣流程,就差在床上打滾,胡攪蠻纏以期讓九條沙耶點頭了:“你以前還會幫我換的!”

九條沙耶:……

“沒門。”她言簡意賅地回答道,抬頭看了看天色,隨即提住大型貓的後領,把他整個人提溜了起來,聲音冷酷無情,“最後再給你兩分鐘換衣服,換不好的話今天就這麼去幼稚園。到時候覺得丟臉了,也彆跑來找我撒嬌。”

犬井戶締看她,慢慢瞪圓了那雙金色的貓眼:“沙耶、好過分——”

在把便當盒、挎包、安全帽一起塞給犬井後,和善的監護人便不顧他晃晃悠悠的蹬腿,提著犬井戶締的後衣領——就像拎著幼貓的後頸皮一樣,微笑著把他交接給了隨車的老師。

“抱歉,久等了。”九條沙耶麵不改色地微微笑著,“這孩子之前有些疏於管教,今後麻煩老師多注意一下了。”

青年教師看著她身上不容拒絕的氣場,不知為何有些緊張:“哪、哪裡,九條老師言重了……”

這樣的囑托狩野稚今天沒聽到十次也有八次了,但是麵前這位今年最年輕的家長,明明是溫柔地笑著,聲音也輕緩,那種壓迫感卻完全無法忽視。

“請多多關照,狩野老師。”

青年教師乾笑著咽了口唾沫,堪稱是僵硬地點點頭:“我這邊才是,請多多關照,九條老師。”

九條沙耶沉默了一下,才尷尬地糾正了莫名緊張的青年教師:“那個……叫我九條就好。”

她一邊說著,一邊晃了晃手裡提著的小孩子:“犬井,你也是,快點跟老師打個招呼。”

“……不要。”小孩子眨著眼睛和青年教師對視了一眼,表情嫌棄,“我不喜歡他……唔唔!”

雖然這麼說顯得稍微有點不禮貌,但是狩野稚完全沒有生氣,也沒覺得被冒犯。不如說他在小小的吃了一驚後,反而有些可憐說話過於直率的小孩子。

……被狠狠地製裁了呢。

看著九條沙耶微笑著捂住犬井戶締的嘴,惡狠狠地揉著他的臉,青年教師慘不忍睹地移開了視線。

要不要說點什麼緩和一下氣氛?說起來,雖然在出發前就考慮到今天是第一天巴士接送,預留了充足的時候,但現在的時間好像也有些過晚了。

秉持著職業道德和守時的基本原則,狩野稚暗暗給自己打了會氣,才在九條沙耶教訓犬井戶締的間隙中開口插話道:“那個,九條小姐……”

他看著九條沙耶望過來的視線,聲音不受控製的越來越輕:“……快、快要到時間了……如果方便的話……”

*

送走了第一天去幼稚園的家夥後,接下來還有很多事需要做。

書房很久沒整理了,最近好不容易有了點新頭緒;地下室的東西也需要檢查看看,不知道有沒有要修複的;剛剛才催著犬井匆忙解決了早餐,碗筷也還堆在流理台上……

思維活躍地轉動著,她的腳卻像生根了一樣無法動彈。

九條沙耶站在門口,指尖在大腿上高頻率地打著不成調的拍子,難以遏製住自己心裡的擔憂。

從把犬井戶締抱回家來之後,她還從來沒有讓他離開過自己,更彆提是放在視線沒法看見的地方一整天了。

那個沒心沒肺的小混蛋不知道是不會開窗,還是光在引擎的轟鳴聲中捂著耳朵縮在座位上發抖了,直到巴士模糊的影像在街角消失,九條沙耶也沒能看見他探出頭來。

黑發女性抱著手臂,深呼吸冷靜了片刻,才終於動了動發麻的腳,走向屋內。

……沒關係,這是遲早要習慣的事情。

不管是對於犬井還是對她來說,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