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S01E03–四月–禦伽噺』(1 / 2)

從早上九點入園到下午三點放學,就是幼稚園悠閒的一天了。

當然,這個悠閒隻是對於小朋友們來說的。

從早上七點上班到下午四點下班,在這八個小時——哪怕是午飯時間,隻要視線範圍裡有小朋友,幼稚園的老師就得提起精神,一刻都不錯漏地盯著。

不放鬆地集中注意力本身就是很累人的事,更彆提要盯著的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乾出“大事”的小家夥們,再加上連上課也是一人全科擔任……

考慮到相比起工作磨人程度而言過分微薄的薪資,能堅持這份工作的人毫無疑問都需要一點屬於自己的熱愛——比如說,對人類幼崽發自內心的喜愛。

向日葵班的狩野老師就是秉持著這樣的熱愛,在機緣巧合下步入這行的。雖然是“大齡”單身男青年,但不同於性彆刻板印象,意外的是個非常溫柔的老師——具體體現在不管發生什麼都非常耐心,處理意外狀況的時候也沒有顯得不耐煩和生氣過。

犬井戶締:比每天都在生氣的沙耶來得好脾氣多了。

狩野稚:比我上一份工作簡單多了。

在教室前方的喇叭播放了象征著午休的鈴聲後,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在好脾氣的狩野老師的幫助下,生疏地將桌子拚在一起,儘可能地拚成了兩個相對著的大型長桌,隨後又擺好了自己帶來的便當,洗手後準備吃飯。

……當然,隻是話是這麼說的。

實際上,在入園式那天的家長會上時,幼稚園方麵便和家長開始了無止境的溝通,要求各位家長們認真求實地填寫了一份又一份的資料和表格。

其中一份是現在在各位幼稚園生包裡的通園手冊——之後每天放學、每周放假之前,狩野稚都要在上麵寫上幾句話。雖然形式是對幼稚園生的評價,但本質還是給家長的留言,算得上是老師和家長的交流手冊。

而另外一份則是青年教師手裡的調查表了。

上麵將幼稚園生們的自理能力劃分成了五個階段,從能否獨自上廁所到能否獨立使用勺子吃飯,各自有著詳細的劃分,要求家長如實填寫,以便後續工作的展開。

但即使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向日葵班第一天的午餐時間還是無比混亂。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擦掉小朋友身上落下的飯菜後,狩野稚的表情無比平和,連用勺子刮去小朋友嘴邊飯粒的動作都顯得相當溫柔。

“……狩野老師,看起來好辛苦的樣子。”諸伏景光捏著勺子,忍不住小聲地發出感慨。

“嗯……嗯?”已經清空了自己眼前的便當盒,犬井戶締舔著勺子上殘留的菜汁,頗為茫然地抬起頭,“你說什麼?”

諸伏景光扭頭看了他一眼,又仔細看了他臉上沾著的湯汁一眼,最後垂眼看了他胸前好好係著的圍脖一眼。

嗯……說不定這也是狩野老師的壓力來源之一呢。

他看著犬井戶締實在沒法用乾淨來形容的形象,默默地掏了掏口袋,把自己的手帕遞出去後,點了點自己臉頰上對應的位置:“……這裡,擦一下比較好哦?”

*

開飯前要雙手合十說“我開動了”,吃完要說“感謝招待”。對犬井戶締而言,這些繁瑣的要求總是充滿了讓人費解的儀式感。

在午休過後便是下午的自由活動時間,一直活動到兩點半再到教室集合。洗洗手、換衣服,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就差不多到了放學時間。

隻等鐘聲敲響,就可以坐上回家的巴士。不過在那之前…… 狩野老師講故事的聲音和他講的那個故事,真的都好催眠啊。

犬井戶締晃晃頭,試圖清醒一些,可惜很快就宣告失敗,轉而接連打起了小小的哈欠。

雖然幼稚園有午休時間,但今天午飯的時間因為師生的不默契而被拉長到了一個驚人的長度。犬井戶締一貫的午睡時間,今天全都拿來圍觀狩野稚的心酸午餐時間了。

“你很困嗎,犬井?”抱著膝蓋坐在他旁邊的諸伏景光小聲問道。

“稍微有一點……”犬井戶締又打了一個哈欠,看上去懶洋洋的,連聲音也因為困倦而黏在了一起,“好想睡覺。”

“還有半個小時才可以回家哦。”看著他的模樣,諸伏景光忍不住露出一點笑來,貓眼彎成一輪月牙,“不過半小時的話,很快的!嗯……等狩野老師講完那個故事,大概就差不多了。”

“嗯……雖然不太清楚半小時是多久……”犬井戶締的頭一點一點的,最後乾脆靠在了諸伏景光的掌心上,親昵地用臉頰蹭了蹭,“我還能忍啦,不會睡著的。主要是他講的好無聊……”

被手掌裡傳來的柔軟溫熱感驚到,諸伏景光不明顯地愣了一下。

……犬井同學,是這麼自來熟的性格嗎?

第一天見到的怕生又內向的家夥,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

在放學鈴聲打響之前,還有最後半小時的空餘時間。在狩野老師的幫助下,班上的小朋友們早早的便將椅子和桌子全部都堆放在了教室角落。

一切收拾妥當後,上衣幾乎被汗浸透的狩野老師坐在教室中間的地板上,手裡捧著一本連環畫,開始給圍著他的小朋友們講故事。

在天神町,怪奇的故事毫不值錢、流傳甚廣,每個小孩子都有過聽著那些誌怪物語入睡,又在夢中再次遇見詭譎的妖物而驚醒的經曆。因此,在這種連幼稚園生都能隨口說出鬼怪故事的前提下,狩野稚現在念的那個和平而溫馨的小故事,實在是有些乏味。

不過比起峰回路轉、邪祟批皮的怪談,總是有人更喜歡平淡溫馨的故事的。

“這本,是凜最喜歡的故事。”紮著雙馬尾的女孩子抱著繪本,依依不舍的遞給狩野。吐字雖然不夠清楚,她眼睛裡的期待卻閃閃發光,足以代替任何語言,“媽媽平常每天都會念的……今天老師可不可以念給凜聽?”

還沒到睡覺的時間,就已經想聽睡前故事了嗎……

狩野稚苦笑著接過繪本,無奈地點了點頭。

今天一天下來,他不知道已經回絕了多少異想天開的請求了,這個還算是好的,有禮貌一點的,不那麼過分的要求了……

三歲的小孩子,一般來說還不能很好地組織自己的語序,說話像是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經常最後變成經典的三段式。

簡而言之,非常可愛,以至於他覺得就算縱容一下也沒關係——絕對不是被這股不讀就哭的氣勢給威脅了。

青年教師抽了抽嘴角,默默接過了那本被小主人愛惜著的繪本,儘可能輕柔地翻開了封麵。

映入眼簾的畫麵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溫柔。

色彩算不上明豔,甚至可以說是黯淡而昏黃,畫風也不符合當下的審美,筆觸像草稿般潦草的同時,又意外的吻合整個故事的意境——那是一雙女子的手,看上去白皙而纖細,卻纏滿了繃帶,正撚著一根纖長的白羽,借著躍動的火光端詳。

而手的主人背對著讀者,獨自跪坐在織布機的麵前。

昏暗的色調下,隻能看見她白皙的脖頸和盤起的長發,以及火光映射出的、順著和服垂落的衣角延伸出的奇異倒影。

《鶴の恩返し(白鶴報恩)》。

連故事的標題都不需要看,僅僅憑借那身姿綽約的影子,狩野稚就能篤定地說出故事的名字。

和學識淵博無關,那鶴形的倒影實在是最清晰不過的暗示。

“嗯……老師可以念給大家聽,不過有幾件事要提前跟大家說清楚才行哦。”狩野稚環視一圈,舉起食指擺了擺,“第一,凜喜歡的故事,大家不一定喜歡,但是不管大家喜不喜歡,都不可以這麼說,可以做到嗎?”

“好——”向日葵班的新生們齊聲應道。

“那麼第二件事。”狩野稚盤腿坐下,翻開書到第一頁,“因為今天還有一點空餘時間,再加上凜是第一個勇敢提出來的小朋友,所以才會給凜念故事。等之後的話,必須要等有多餘時間,老師才會考慮念大家喜歡的故事,大家同意嗎?”

“同意——”

“那今天的故事就開始了哦,大家要保持安靜。”狩野稚的指尖摩挲過繪本上的畫麵,輕聲念道。

“故事開始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冬天……”

《白鶴報恩》,是一則流傳已久的民間傳說。

故事情節和大多數怪力亂神的故事一樣乏善可陳,貧窮但善良的主人公對著踩中捕獸圈套的白鶴伸出了援手,隨後在緊接而來的雪夜裡,再次幫助了聲稱無處可去的落魄女子。

化身成人前來報恩的鶴女勤勞又能乾,紡得一手好布,但在彼此攜手成為夫妻,即將迎來Happy Ending的結局前,無法忍耐好奇心的丈夫違背了對鶴女的約定,意外了發現鶴女的真身,最後不得不告彆彼此,從此道橋兩彆。

犬井戶締和諸伏景光同樣坐在地板上,隻不過是在圍著狩野老師的人群最外圍。比起那些完全沉入故事裡,隨著鶴女的遭遇而情感起伏的同學,他們兩人一個昏昏欲睡,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一個撐著臉頰,滿臉思索的神色。

眼看著故事漸入尾聲,諸伏景光終於忍不住了。他身體前傾,一隻手高高舉起,表情意外的認真:“狩野老師——請問,為什麼妻子(鶴女)被發現了就要離開呢?”

狩野稚捧著繪本,有些驚訝地看了過來。

雖然今天忙的確實有些暈頭轉向,但他對這個孩子還是有印象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不管是這個男生,還是他旁邊坐著的犬井戶締,今天一整天都過於安靜了。團體活動是一個沒參與,一排到他們就讓給後麵的人。

狩野稚都覺得兩人有些內向過頭,思考要不要在通園手冊上寫一筆了……不過說是這麼說,他們兩個能這麼安靜的照顧好自己,實在是幫了狩野大忙了。

在中午吃飯的時候,狩野稚不知道多少次轉頭看向能自己乖乖吃飯而不會搞到哪裡都是的諸伏景光,以此來安慰自己。

再堅持堅持,多教幾天,其他的小朋友也可以自己吃飯的——諸如此類。

就是諸伏提出的這個問題…… 在心裡挑挑揀揀,篩選出適合講給小朋友聽的理由後,狩野稚自然地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是因為她是鶴呀。”

“為什麼她被發現是鶴就要離開?”

“嗯……因為鶴是不適合和人類生活在一起的。”

“……所以說為什麼啊?”諸伏景光眨著眼,表情執拗而困惑。

——因為如果被人發現是妖怪,要麼扭頭就對上請來的陰陽師、除妖師,要麼被架在火上淨化,總之絕對不會有好結局就是了。

對於人類來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從來都是一句顛簸不破的真理,「不一樣」就是最大的原罪……但要這麼和小朋友解釋嗎?不行啊,光是想想就覺得太過分了。

出於並不想讓小朋友過早領悟到社會恐怖的保護者心態,青年教師乾笑幾聲,目光遊移間給出了最表麵的那個答案:“主要還是因為樵夫違背了和鶴女的約定吧……”

諸伏景光愣了一下,似乎是相信了這個理由,猶疑著放下了手。

狩野稚不著痕跡地鬆了一口氣,但氣還沒全部呼出去,他就看見犬井戶締左右扭頭看了看,小聲嘀咕了一句讓他心臟驟停的話:“是這樣嗎?我還以為是因為白鶴繼續留在那會被殺死呢……”

突然覺得自己聽力太好也不是件好事的狩野稚:……

離的最近所以聽的非常清楚的諸伏景光:……!

“才不會發生那麼殘忍的事!”他拽了拽犬井戶締的袖子,確定犬井直麵著自己後,盯著他露在外麵的那隻右眼,認認真真地說道,“樵夫可是救了白鶴的人,才不會要殺她。”

“他救的時候又不知道那是妖怪……”被新朋友質疑後,犬井戶締顯得有些不高興,嘴角都顯得隱隱向下撇。

“是妖怪也沒關係啊,鶴女又不是那種吃人的壞妖怪……和人沒有差彆的。”

“才不是那樣。”隨著爭辯來回兩輪,犬井戶締也一反常態,變得較起真來。他組織了好一會語言,“不管關係多好,多無害,被發現是妖怪的話,人類就沒有辦法和妖怪共處下去了的。”

“……你們兩個,稍微停一下。”狩野稚看著越說臉上神情越認真的兩人,終於忍不住拍了拍書本,叫停了這場在他看來毫無意義的爭辯,“朋友的話,就要好好相處才行。”

毫無疑問,他的潛台詞是:趕緊把你們這幅要從言語發展到肢體衝突的神態收一收。

“要討論的話,友好地討論就可以了——快點給彼此道個歉。”

縱使原本沒什麼繼續下去的念頭,也有想停止戰的想法,狩野稚這一開口,兩人便又抿緊唇不說話了——現在說話的話,就像是第一個低頭認輸一樣。

唉。

狩野稚低頭看看書,又看了看原本關係迅速親昵起來,現在卻又像是進入冰期的兩個小朋友,隻感覺太陽穴在一抽一抽的發痛。

他合上書本,徹底打消了念完結局的想法:“戶締君說的那種事情,可能性不為零,老師也沒有辦法完全否定。但是怎麼說呢,在這樣的故事裡,我們一般不會去思考過於現實的走向,並且這種結局也和故事的主旨不符……”

“所以從這個角度出發去思考的話,諸伏說的也對……你們兩個,稍微過來一下。”青年教師把繪本交還給不知所措的小凜,蹲在了兩個錯開臉,完全不去注視彼此的“朋友”身前,一人拉起了一隻手搭在一起。

他溫柔又無奈地握著兩隻想要掙脫的手,不容拒絕地握在一起,上下晃了晃:“這個故事原本的結局,老師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也沒有關係——現在先全部忘掉比較好哦?”

“第一學年結束前我們要登台表演,到時候你們兩個做編劇,寫下自己喜歡的結局投票讓大家選,再把那個結局搬到舞台上怎麼樣?”

沒等諸伏景光心動,犬井戶締就率先唱起了反調。

他就著被握住手的姿勢,咬住了狩野稚的手腕,邊磨邊氣憤地說:“我才不要——笨蛋狩野,我明明說的就是對的!”

他瞪著青年教師,大聲質問,“你難道就那麼相信人類嗎!”

青年教師“嘶”了一聲:“老師相不相信是另一件事啦——戶締君,這個故事沒有結局,要自己去編寫完才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