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4E01–八月–背井離鄉』(2 / 2)

“那個,剛剛……”他似乎是想要道謝,又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緊張地握了握拳後,難為情地換了個更能說出口的話題,“抱歉,你沒事吧?”

他看起來似乎真的相信諸伏景光故意發出的吃痛聲了。

這一下子,不管是不敢看犬井戶締的諸伏景光,還是緊緊盯著諸伏景光想要生氣的犬井戶締,都一起向他看了過來。

“……?怎麼了?”金發男生被他們兩個詭異的眼神看得一驚。

除了那頭格外漂亮的金發,他的皮膚也和這個國家的國民不太一樣,呈現出一種蜜般的深色,連眸色也相當罕見。紫灰色的眼瞳就像是琉璃一樣,隨著他的表情而折射出有著微妙不同的色彩。

他的情況比僅僅是指節有些擦傷的諸伏景光嚴重的多,看起來實在是狼狽透頂。不僅是臉上有擦傷,金發男生全身裸露在外的手臂、手心、膝蓋、手肘上,都沾上了被血打濕黏住的灰塵和碎石粒。

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後,連原本還緊張地握著諸伏景光手檢查的犬井戶締都沉默了一瞬。

他忍不住開口說道:“那個……Hiro隻是一點小擦傷……感覺還是你比較嚴重哦?”

“是吧,Hiro?”已經比諸伏景光高了不少的少年圈著他的手腕,咬牙切齒地笑道。

哇,笑得好恐怖啊KIKI……

諸伏景光討好似地彎了彎眼睛,心虛之下露出了甜蜜度超高的可愛笑容,試圖萌混過關。

他笑得倒是可愛,但目睹了他變臉絕活的金發的男生似乎是受到了一點驚嚇,等諸伏景光把視線移過去的時候,他做出了一個誰都沒想到的舉動——

他人不見了。

犬井戶締:……?

諸伏景光:……

眼睜睜看著他躲到灌木叢裡的兩個人一時間都有些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犬井戶締默默低頭,撈起了幼馴染的手,輕輕地舔了舔滲出些血液的傷口。

除了躲在灌木叢裡的小金毛外,整個兒童公園早就空無一人了,隻剩下夕陽的光輝。

諸伏景光收回手,順勢看了看完好無損的指節,旋即不在意地放下,摸索著重新牽住了犬井戶締的手——帶著無法言說的習慣性不安,兩人的指間牢牢扣在一起。

「回家吧。」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是這麼說的,帶著罕見的純粹笑意。

*

焦點性逆行性遺忘症,輕微的幽閉恐懼症,心因性失語症,心理退行,失眠、噩夢……

撇去那些純如字麵意思、容易理解的症狀,焦點性逆行性遺忘症指的是表現出輕微逆行性遺忘的心因性遺忘,往往是由心理障礙或創傷事件引發的。

——而用實際例子來說明的話,就是在諸伏高明詢問諸伏景光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他除了事後被告知的慘烈結果,隻能想起些許自己縮在壁櫥裡的畫麵。

但那毫無疑問是錯誤的。

不說犬井戶締發現他的時候,他蜷縮著躺在二樓的走廊上,更重要的是,九條宅裡沒有壁櫥。

有壁櫥的是諸伏宅才對。

而另外的所謂的心理退行,犬井戶締還沒辦法用醫學上的術語來複述。但就他和高明的經驗來看,大概就是諸伏景光會下意識做出一些不符合年齡的幼稚舉動,尤其是在感到不安、想要逃避的時候。

就比如說……

諸伏景光在床上打了個滾,不顧還處在夏天的高熱時節,堅持不懈但把自己滾進了犬井戶締的懷裡。他把自己塞進去後也什麼都不乾,對犬井戶締的手機屏幕內容也不感興趣,隻是靜靜地、堪稱眷戀地盯著他,一旦遮住他的視線,他就會變得喪氣,久了還會演化為難以平複的不安。

犬井戶締戳了戳諸伏景光的臉頰,摸索著給他塞了一顆糖球。

諸伏景光倒是來者不拒,犬井戶締很快就看見了隨著糖果在口腔裡來回翻滾,臉頰被頂出的一個來回移動的小凸起了。

“一直盯著我看不無聊嗎?”犬井戶締說著,貼近諸伏景光的脖頸嗅了嗅,確定他的心情沒有因為他的話變差——沒辦法,景光最近非常喜歡亂想,導致他和高明兩個人說話不得不謹慎再謹慎,“Hiro,我不會消失的。要不要給你拿本書看看?”

諸伏景光搖了搖頭。但過了一會,似乎是覺得長時間保持這個姿勢讓身體有點僵硬,他翻了個身,乾脆趴在了犬井戶締的身上,原樣奉還地戳了戳他的臉頰。

他的動作輕柔,指甲也修剪得圓潤,但還是在柔軟的臉頰上壓下了一個小坑。

犬井戶締長大了。

這是個非常明顯的事實。

但速度太快了。

僅僅是一個月的功夫,曾經走在外麵都要被叫成小不點的小孩子就變成了如今的這副少年模樣——

白發變黑的末尾,突兀竄高的身體,驟然成熟的心態,偶爾會看見的比他還要惶恐不安的眼神……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諸伏景光戳著他的臉頰,自顧自地走起了神。

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或者說,能想起來的東西全是在噩夢裡看見的碎片式畫麵,連他自己也無法區分真與假,現實與妄想。

哥哥說,他和KIKI回來的時候,家裡燒著了大火。

可在諸伏景光的記憶裡,他明明是感受到了KIKI很久之後,才有了驟然升騰起的熱意。

哥哥說,他是在衣櫃裡發現我的。

可在諸伏景光的記憶裡,他待著的地方是家裡的壁櫥,因為哆啦A夢就是睡在壁櫥裡的,他對此深信不疑。

哥哥說,……

“……怎麼了?”嗅到氣味不對的犬井戶締伸手抱住他的後腦,安撫似地一下下摸著,“Hiro,你在想什麼?”

諸伏景光神情恍惚,毫無抵抗地順著他的力道把臉埋下去,過了好一會才在熟悉的暖洋洋的太陽香氣裡找回理智,辨認出犬井戶締的話語。

他本能地低垂著眼簾遮掩思緒,再次搖了搖頭。

在失語症奪走了他的聲音之後,交流似乎理應變得困難起來——但事實上和之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從小到大,一直在注視著他的犬井戶締就像是他的影子,又像是鏡子裡的另一個他。隻需要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表情,一個自己都不理解含義的歎氣,他就能毫無障礙地跟上諸伏景光的思路。

不過這種能力,在諸伏景光想要遮掩什麼的時候,就變得很讓人為難了。

犬井戶締擺動尾巴,把懷裡的幼馴染圈起來一截仍覺得不放心,乾脆手腳並用,把他牢牢地圈在了自己的懷裡。

他聲音沉悶,帶著諸伏景光無法理解的惶惶不安:“Hiro,你不是答應我不去想那個了嗎……?”

怎麼可能不去想。

那是改變了他一生軌跡的夜晚。

諸伏景光非常確信,自己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到底是什麼呢?

是犯人的特征,還是能指向犯人的線索?他忘掉的事如此重要,以至於他本能地明白,一旦想起來,一定會有什麼事得到天翻地覆的改變……

“……Hiro?”

犬井戶締的聲音已經接近在哀求了。

於是諸伏景光隻好點點頭,假裝答應了他——即使他們兩個人都知道這份承諾毫無作用,隻是一個表麵的安撫,如空中樓閣、鏡花水月。

但諸伏景光願意給一天,犬井戶締就願意閉著眼睛,自欺欺人一天。

“嗯……”他用帶著點沙啞質感的聲音應道,旋即停頓片刻,笨拙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來,Hiro,下周學校就開學了。你真的要那麼早去嗎?醫生先生也說了,再在家裡休息一段時間也沒關係……”

他抖抖以往很少讓人碰的耳朵,抓著諸伏景光的手摸了上去,引誘似地低聲哄道:“我要等之後看看情況再說,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入學哪裡呢,這段時間都會在家裡待著。Hiro也在家的話,我可以一直陪你,你想摸什麼耳朵都可以……!”

“……啊。”

竟然作出這麼大的犧牲來哄他……

非常清楚那對耳朵有多敏感的諸伏景光吃驚地瞪圓了一點眼睛,露出了有點無奈的笑容,輕快地點了點頭。

沒關係哦。

他這麼說著,犬井戶締卻更不放心了,開始拚命轉動腦筋,試圖搜刮一下還有沒有什麼能拿來利誘他的東西。

可惜諸伏景光沒有繼續往下“交談”的意思。

借著圓月狀的夜燈發出的暖光,黑發藍眼的男孩子坐起身來,拽住犬井戶締的睡衣衣領,示意他側過身來。

“……?”犬井戶締雖然有些困惑,但還是乖乖地順著他的動作,任憑諸伏景光擺弄著自己。

手動調整貓窩的小貓好一陣忙活,一會拉平床單,一會重新疊一次被子,一會調整夜燈的光線。

嗯……在這期間,犬井戶締的唯一作用就是把自己飄起來一點,以免他妨礙到諸伏景光扯床單。

等諸伏景光把床上都布置好,門窗也重新檢查了一遍後,他才調整了一下犬井戶締的姿勢,重新把自己塞進了幼馴染的懷裡。

這裡是安全的。

他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道。

抱著自己的人是會無條件保護他的幼馴染,窗戶緊緊地插上了插銷,避光的窗簾好好地拉上了,門也好好確認過反鎖了……

他枕在犬井戶締的胳膊上,一隻手蜷在胸前,另一隻手牢牢環抱住了犬井戶締,兩條細腿一條微微屈起,一條不客氣地搭在他的腰上。

犬井戶締倒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態度,在諸伏景光終於放鬆了一點後,他還幫著動了動尾巴。

雪色的大尾巴從疊成長方形的薄被下鑽出,一條蓋住諸伏景光露在外麵的小腿,一條越過被子,虛虛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露在外麵的身體部位被蓋住後,雖然感覺有些癢意,還多了些悶熱,但更多的是安心。

諸伏景光小小地吐出一口氣,安心地閉上了眼睛,接著蹭著幼馴染的胳膊往前探了探臉,準確地把自己的唇印在了犬井戶締的臉頰上,完成了最後一步的晚安吻環節。

“……晚安。”

犬井戶締小聲地替他說出了那句話。

他一動也不動,靜靜地凝視著諸伏景光的睡顏,直到男孩子呼吸悠長、心率也逐漸微微放緩後才活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尾巴和手臂,但幅度也不敢太大,接著才閉上眼睛。

下次再買點玩偶回來好了。

要買一隻耐心好的,能穩定不動保持偽裝的,平常就放在床上守夜……

在這些七零八落的思緒隨著入眠消失之後,犬井戶締的心跳和呼吸也逐漸緩慢了下來。

噗通、噗通——

兩顆隔著一層皮肉、緊緊貼在一起的心臟的跳動逐漸變得同步。

噗通、噗通——

它們持續共鳴。

噗通、噗通——

它們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