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4E11–十一月–杯戶購物中心』(2 / 2)

從購物中心這裡到車站的路一片昏暗,月亮躲藏進了烏雲裡不說,雨夜下的燈光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罩子,隻能照亮底下那小小一片區域。

剛剛在快餐店的感覺溫暖又明亮,吃到嘴裡的無論味道如何,也儘是些熱騰騰的剛出油鍋的夥食,熱意從胃部一路升騰到背脊;可一旦出了人聲鼎沸、恍如白日般明亮熱鬨的大樓,街上過於冷清的景象讓人產生了極大的反差感。

——原來現在是晚上啊。

會讓人不自覺地意識到這件事。

路口的信號燈變成了青色,模糊地倒映在被雨水打濕的瀝青路麵上。

在這樣雨聲滂沱,呼吸間儘是冰冷潮濕的水汽的世界裡,諸伏景光感覺到了一片熟悉的死寂——那是他相伴多時的老朋友了,認識的時間比降穀零還早些許。

整個世界仿佛在一瞬間被徹底清空,隻留下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砰砰。

是心臟在跳動的聲音。

他聽不見嘈雜不停的雨聲,無法理解降穀零慌亂之下喊出的話語,隨著那一聲刺耳尖銳的刹車聲和血肉之軀撞擊金屬的聲音,整個世界都在刹那間安靜了下來。

砰砰。

不僅是耳邊,胸腔裡、手腕上,心臟和脈搏跳動的聲音一齊變得無比響亮。

手上被零拉住的地方稍微有點痛,用力過猛了吧,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指甲緊緊地陷進了肉裡。

今晚大概就會青,KIKI會擔心地湊過來想要幫忙然後被哥哥驅趕開,他則會被生氣的哥哥按在沙發上,溫柔又嚴格的哥哥不會讓KIKI幫他作弊,隻會塗上刺鼻的藥酒用力揉開——

砰砰。

在連綿不絕的雨簾下,諸伏景光閉了閉眼。

人生不是遊戲,沒有辦法作弊,沒有辦法回檔。

雨似乎又變大了些不說,風力也稍微變強了,原本近乎是垂直下落的雨幕現在與地麵傾斜了約30°,冰冷的雨水斜斜地穿過他舉著的黑傘,打濕了他的睫毛,順著臉頰一路流淌進衣服裡麵,濕噠噠地貼著皮膚,冰冷又難受。

諸伏景光舔了舔唇上沾著的水。

……不鹹。

那為什麼他感覺眼睛一片乾澀?

“……KIKI?”有些陌生的聲音,不知道是誰在說話,聽起來簡直就像微風吹過草坪時的聲音那樣細微。腳自己動了起來,想要往前再走幾步,想要離得更近些,但是手臂的位置被用力地拉著,完全動彈不得。

“……放開我。”

天色已經暗沉了下來,明明是這樣的雨夜,在杯戶町四丁目的十字路口處,卻不知不覺地圍起了很多人。

“救護車……手機……不行……信號……”

“……電話亭呢……讓……”

“打通了、但是那邊說……因為天氣……暴雨……”

他們語氣緊張,手足無措,將十字路口團團圍住。

“我說放開我,Zero……!”低啞到讓人無法辨彆的聲音從自己的喉嚨裡傳出,第一次稱呼友人的名字竟然是在這個場合,不得不讓人對命運這種愛好玩弄巧合的事物投以鄙夷,但諸伏景光現在隻是一遍又一遍沙啞地重複,“KIKI……”

不是說好了、這次絕對不會……

……騙子。

眼睛裡看見的世界一片模糊,透過水珠,世界折射出各種各樣的光彩,平常能輕易辨彆出的物體全部變成了奇怪的色塊——

“Hiro……”降穀零緊緊扣住他的手腕,防止諸伏景光真的衝上去做些什麼事,旁邊似乎是職業醫生的大叔已經嚴令禁止他人靠近了,隻留下了兩個成年人幫著打傘。

雖然是勸說著友人,但降穀零的聲音卻也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明顯的哭腔,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安慰誰:“你,你冷靜點……”

*

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

降穀零給出的答案是下一秒便會到來的突發事件。

是開玩笑的吧?就像電視上的那種整蠱節目那樣,隻是為了看見彆人下意識的慌亂反應,所以做出的有預謀的惡作劇。

剛剛還在聊著天的朋友的兄長,僅僅是在雨天等待紅綠燈的片刻時間裡……命運女神好像隻是隨意地投下了骰子,便輕描淡寫地決定了這宛如神展開一般的劇情,更改了他人的命運。

和當時正低著頭用手機打字的諸伏景光不同,撐著傘站在他身邊,用目光百無聊賴地眺望著周圍景色的降穀零清晰地看見了事情的每一步進展。

披著那件和雨靴同色的亮黃色雨衣,犬井戶締隔著一個身位站在二人的旁邊,似乎是發現了什麼一樣,用一種帶著些好奇的神色,一眨不眨地看著一旁穿著黑色西裝的成年男性。

那是一對有些奇怪的……朋友?

打著傘的男性穿著上班族常見的黑西裝,明明自己一邊的肩膀都有些淋濕了,他還是默默地將傘分了一半給自己穿著雨衣的朋友;而那個穿著雨衣的朋友,其神態看起來像是帶著些絕望和認命,頗有一種……

現在的降穀零沒法描述得很清楚,而如果是未來的他一眼便能認出,這是最常見的、被逮捕歸案的犯人所擁有的神態。

對未知前路的揣測,對審判結果的惶恐,對監獄生活的不安,對包括自己生命在內、一切事物的漠然。

年歲尚淺的金發少年隻是覺得那個人身上的氣質讓他有些不舒服。

在他移開視線的前一秒,那個麵如死灰的男性無視掉馬路那邊濺起水簾、疾駛而來的卡車——或者說這就是他的目的——衝上了斑馬線,並且駐足不再行動。

不管是小學生還是成年人,都已經明白了他的訴求。

在金融危機的時代背景下,這樣的求死者相當多,自殺浪潮最瘋狂的時候,JR線一天可能要停運好幾次,哪怕是被避諱著的幼童也從各種渠道了解到了真相。

降穀零堪堪反應過來驅使那名男性衝上前去的目的後,西裝男子也像是反應了過來一樣,他滿臉錯愕地邁著大步上前,手臂用力,試圖將同伴拉回來。

他們之間爆發了一陣短暫的爭吵——或許這不能算是爭吵,因為從始至終隻有西裝男子在語速飛快地勸說。

隨著卡車遠光燈的光柱照在了他們二人身上,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意識到,西裝男性咬著牙將友人用力向前一推。

“佐藤——!”

因為驚慌而模糊的記憶裡似乎有誰急促地喊了一聲。

隨後被遠光燈照射著飛出去的,除了西裝男性手裡的雨傘,還有一個披著亮黃色雨衣的身影,那道身影在地上滾了幾圈,都還來不及坐起來,也仍然執著地拽住了自己的雨衣。

說起來……那個時候,卡車是不是被撞的、不對,應該是卡車撞人……但是、呃……

“……我總覺得,那個時候卡車好像在空中停了一下。”降穀零摁有些發脹的太陽穴,音調帶著些顫抖,“但是……會不會是我記錯了?”

以那樣的速度在雨夜中疾馳的卡車,難不成是受到了能讓自己後退的反作用力,甚至微微滯空?

金發少年無意識地絞著濕透了的衣角,神情惴惴不安。他渾身都濕透了,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從水裡打撈出來的一樣,在醫院整潔的走廊上顯出一種誤入此地的格格不入感。他手掌、手肘、膝蓋和小腿上還殘留著從事故現場帶來的沙礫,卻完全分不出心思去處理。

從急診室到手術室,降穀零隻看見了醫生們匆匆忙忙的背影,護士安撫的話語對他而言蒼白無力,唯有手術中的紅燈亮得刺目。

他連呼吸都像是被卡緊了一樣,感到窒息感的同時輕微地打了個寒顫。

會怎麼樣呢?這一切會怎麼樣呢?明明之前一切都還好好的……為什麼意外會如此突然?

“零君……抱歉,可以這麼喊你嗎?”諸伏高明抬手將僵硬的金發少年攬了過來,明明隻年長了六歲,他看起來卻已經從這多出的時光裡學會了如何處變不驚了。

接觸時他人的溫度稍稍安撫了小少年,他眨了眨眼睛,抹掉睫毛上的水珠,愣愣地抬頭看向了諸伏高明。

“不用再試著回憶了。”年長的少年安撫地看著他,語調平靜而富有力量,帶來些奇異的安定感,“你現在需要的是換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下。KIKI不會有事的。”

“……為什麼?”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為什麼你看起來毫不擔心?

“一定要說的話……KIKI還有執念沒達成吧。那孩子可不是輕言放棄的性格……”諸伏高明輕聲說著,低垂眼簾,連續按下兩次手機上的“Delete”鍵,神色平靜地將自己早前發去的未讀郵件刪除、粉碎,“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哪怕沒能看到現場——和直接搭著救護車一起來醫院的兩個小學生不同,諸伏高明是接到了醫院方麵的電話後直奔急救室門口等著的。但憑借對犬井戶締的了解,諸伏高明非常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摸了摸懷裡還在睡的景光的額頭,撥弄了一下還有些水汽的發絲,神色晦暗中還帶著輕微的恍惚。

是因為他說的那句話嗎?

所以你才這樣不計後果地挺身而出?

KIKI……你到底在想著什麼、看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