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5E14–Day.4–陰陽割昏曉(一)』(2 / 2)

他抱著藍白相見的沙灘球站在沙灘上,腳底下踩著的沙礫鬆散,被塑膠材質的海灘涼鞋鞋底一碾,便留下一個鬆散的足跡。

這樣的足跡或輕或重地遍布在他的周邊。

降穀零站在他的對麵,雖然僅僅隔著幾米開外,但這附近的遊客並不算少,再加上海浪與海風的乾擾,諸伏景光和他說話也要扯著嗓子喊。

金發少年似乎不太理解他為什麼抱著球突兀地陷入了靜止,和他一隊的女孩子也不甚理解,她沒有金發少年的好耐性,短短幾秒鐘,就已經開始對著年長些許的少年招手示意。

風帶走了炎熱,帶來了海的氣息。

和他一組的黑發男生謹慎地從後防線的位置走上前來,側著頭看他,似乎有些擔心:“諸伏哥哥……?”

“……啊,網代君。”諸伏景光驟然回過神來。

昨天他們去醫院拜訪了兩位患者,在得知她們的病情逐漸平穩、至多再一兩天就可以出院後,犬井戶締想到聞到的南方日鶴擔心的心情,乾脆借著機會不動聲色地碰了碰兩人。

聽說下午過後再去查房的青島小姐當時的表情非常精彩——但總之是被準許出院了。

菱形醫生的囑咐是要靜養,但早就耐不住性子的磯兼朝子完全拋之腦後,熱情到無法抗拒地約了南方日鶴和幾人一同來海邊玩。

……犬井戶締答應的比諸伏高明婉拒的速度還快。

諸伏景光有些歉意地對男孩子露出一個笑,目光卻仍然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旁邊。

明明應下的非常積極,但來了之後,犬井戶締卻完全不願意參加活動。他和覺得高中生參加小學生們的遊戲會勝之不武的諸伏高明都坐在旁邊,像是看電影、欣賞節目那樣看著幾人遊戲,兩個高中女生對他們這麼悠閒的態度僅僅是感歎一聲,緊接著就抱著泳圈奔向了近海。

備注,主要是磯兼朝子拽著南方日鶴跳進去的。

犬井戶締頂著一副愛心型的粉色太陽墨鏡——諸伏景光實在很難欣賞這樣的裝飾,但貓意外的喜歡,他們也就隻好都閉口不言——懶洋洋地趴在墊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旁邊的細沙。諸伏高明盤著腿坐在傘下,即使是在沙灘上也挺直著背,一副在思索著什麼的樣子,目光毫無焦距。

大概是因為天氣的關係,今天兩人之間的距離相當疏遠,如果不是太陽傘的寬度就那麼一點,他們之間大概完全可以再塞下兩個人。

“Hiro——你在看什麼啊!”

“啊,抱歉抱歉……我發球了!”

在降穀零的催促下,諸伏景光匆匆收回視線。

他將手裡的沙灘球高高拋起,在淺藍色的球旋轉著下落到身前的瞬間以手腕擊發,向著兩位金發混血兒衝去。

他沒辦法忽略掉一件事。

在那副顏色豔俗的粉色太陽鏡下壓著的,是白色到黑色的漸變長發。

KIKI曾經告訴過他,白色代表的是他的魔力——和RPG遊戲裡會隨著時間自動恢複的藍量不同,KIKI所說的魔力,其含義更接近於其上限總量,總量隻有那麼多,沒有了就是沒有了,不會自動恢複。

這抹顏色也許可以被染色劑所覆蓋,但根本的含義不會改變。

白色充盈的時候,也是他的力量最強的時候,那頭白發在月色下仿佛在呼吸,散發著不明顯的溫潤的微光。而根據KIKI的說法,那抹黑色每往上攀爬一寸,代表的便是KIKI又失去了一點力量——不一定是永久,就像把錢存進了銀行或是外借了那樣,但總歸不在身上。

被他拿去塞在玩偶、現在留在東京勤勤懇懇看家的是一份,借給了西園寺的是一份,第三份的去向一直不甚明朗。犬井戶締聲稱沒這回事,哥哥卻無意間說過那份力量是用在了他身上。

拋開諸伏景光對自己是否擁有超能力所做的那些小測試和降穀零莫名其妙的眼神,有一件事是很明確的。

他們身處鳥雀無法跨越、玩偶無法爬山涉水遠道而來的小型離島,那抹白色隻能更少,而不會更多。

那麼,為什麼……

白色,好像更往下了些呢?

*

犬井沒能注意到諸伏景光的困惑。

他就像每隻第一次來到海邊的貓那樣,對沙灘——這個巨大的貓砂盆感到好奇而興奮。兩隻貓爪子上下撲騰得飛快,很快便在兩人身邊堆起了一座沙丘。

雖然最上麵的那層沙子被太陽曬得像是剛從烤爐裡出來一樣,但一旦撥開那層,底下的顏色更深些的沙子摸起來手感鬆軟、微涼不說,還帶著點濕潤的水汽。

唔唔……景以前是不是說過,沙灘下邊會有沙蟹?

興致勃勃的犬井這邊挖一個洞,那邊挖一個洞,手上沾滿了沙礫也不在乎,諸伏高明一個走神的功夫,便發現自己成了打地鼠遊戲裡的地鼠。

諸伏高明:……

他坐起身,把靠著的海豚泳圈套在犬井的身上,物理製止了犬井這種越來越幼稚的舉動:“你不和他們一起去玩玩看嗎?”

犬井從泳圈裡探出頭來看他:“不去!”

他甚至沒往海洋那邊掃上一眼,便相當果斷地拒絕了諸伏高明的提議。

“一想到水就很討厭。”

諸伏高明看了眼打著沙灘排球的幾人,又看了眼遠處大海裡嬉戲的人群,安靜了片刻後輕聲詢問:“變得嚴重了?”

他從來沒有刨根究底地問過犬井戶締為什麼會怕水,諸伏景光也沒有,但不妨礙兩人有些共同的猜測。在那麼小的年紀便對水有了那麼深的恐懼,除了被它傷害過、留下了心理陰影,還能有什麼彆的解釋嗎?

動物的天性確實會讓它們厭惡自己的皮毛被打濕,但絕不至於到恐懼的地步。

“嗯?沒有啦……”犬井說著,為了加強言語的可信度還認真地搖了搖頭,全然不顧自己還卡在泳圈裡,像隻笨拙的鴨子,“就是不想去而已。”

與其說是變得嚴重了,不如說是……

那些記憶、那些討人厭的回憶,突然變得非常鮮明,就像是剛剛才發生的那樣,仿佛閉上眼睛就能看見。

明明處在陽光下的沙灘,夏日的氣息肆意流淌,周邊滿是遊人們的歡聲笑語,氣溫熱得能在三分鐘內蒸發潑灑的水,犬井卻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梅雨天。

或者說,他從來沒從那裡走出來。

世界安靜得隻有雨水在流淌。

他無力地躺在那裡,睜不開眼睛,卻能感受到雨水衝刷過身體,帶走每一點珍貴的熱量,感受著自己的四肢在一點點被淹沒。在連綿不絕的暴雨下,他待著的地方逐漸積蓄起雨水,無論如何掙紮都無法挪動分毫,他清晰地記得肺裡的每一口氧氣是如何化作一串綿密的氣泡——

他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終於摘下了泳圈。就這麼短短的一小會功夫,皮膚和塑膠接觸到的地方就像是黏在了一起,分開的時候發出了輕微的“啵”的一聲。他甩甩被壓著黏在脖子上的頭發,把泳圈放在旁邊,對著沙灘沉思了起來。

“高明……”想起電視上看到的景象,他緩緩把目光轉向身邊的黑發少年,滿臉期待,“把我埋進去好不好?”

諸伏高明愣了一下。

應著犬井的要求,黑發少年在遲疑過後還是相當認真地動起了手,在他躺下後,用微燙的沙礫一點點地把他埋了起來。

從少年人纖細白嫩的小腿開始,他一絲不苟地工作,很快便堆出了一座人形沙堡。

從諸伏高明的角度看過去,渾身都被沙礫掩埋,隻有頭露在外麵,發絲披散一地的犬井,簡直像是什麼照片發生了錯位——下麵是無生命的沙石,過於簡陋的立於海國的斯芬克斯雕像的一部分,上麵是容貌昳麗,生動而鮮活的頭顱。

頂著漂亮到毫無真實感的臉蛋,犬井眨巴了兩下眼睛,艱難地揚起頭,還是沒能讓眼鏡回到應該有的位置上。

“高明,幫幫幫幫——”他疊聲喚起來。

諸伏高明被他催得沒脾氣。他看了一眼動彈不得的犬井,乾脆把愛心太陽鏡上麵耍帥用的立起來的鏡片——或者說塑料質感的愛心——拍了下來。

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犬井眼前的世界驟然陷入昏暗。

他隔著一層灰暗的濾鏡看向世界。

耀眼的太陽散發出的是赤褐色的光,藍天變得灰撲撲的,寬闊的海洋裡不再像是海水,而是什麼色澤詭異的液體,金色的沙灘也變了個顏色……

但到底不用刺眼睛了。

他心滿意足地哼了哼,又軟聲拜托哥哥把太陽傘側過來些許,在徹底昏暗下來的世界裡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這還是犬井第一次這麼曬“太陽”。

遠處的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似乎隨著太陽一起被傘隔在了外麵,潮濕的海風也被熱砂從肌膚上隔絕開來。他的周身乾燥,溫暖,被細密地包裹著。

在這片仿佛與世隔絕的小天地裡,他的靈魂脫離僵硬的軀殼,一路下墜,最後在陰影裡得到重生。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