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5E18–Day.3–陰陽割昏曉(五)』(2 / 2)

“……不知道。”我眨了眨眼睛,慢慢低垂下頭。

那算噩夢嗎?還是令人懷念的美夢?

我從來沒做過夢,沒法很好地判斷。

懷裡穩定的溫度和重量,手上被切實地握著的感覺也許給了我一些勇氣。我忍著那種無理由的空泛而苦悶的心情,儘可能地回憶了一會,磕磕絆絆地把那些零碎不成體係的畫麵描述了出來。

他不會知道我在說什麼的。

所以……

我坦誠地告訴他:“我隻是做了一個夢。”

和昨天一樣的,讓人悲傷的夢。

但這次,我不再需要出門去吹夜風,不需要追逐著氣味去準備狩獵,我縮在人類搭建的漂亮精致的小房子裡,一左一右,被我的夥伴們包圍著安慰。

他們沒有柔軟的皮毛,緊貼著我的肌膚卻也足夠溫暖。

“感覺是在家裡,然後、我看見了一隻兔子。”

景鼓勵地看向我,而零也靠了過來,把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靠在了我的身上。兩個人身上的暖意和氣息都鼓勵著我的同時,也刺痛著我。

……我真的要那麼做嗎……?

“它一直一直在看著我,無論是什麼時候,眼神非常奇怪。”

眷戀與遺憾,悔恨與不舍,悲傷與欣慰。

我應該這麼做嗎?

“然後,很突然的,畫麵就變了。原本我感覺是在家裡,周邊有家具,我還看到了零上次捏好後放在櫃子上的黏土,景上次拍的相片也看得見,但就是突然都不見了,切了場景。”

把模模糊糊的夢用人能夠理解的邏輯串起來,把零碎的奇怪的片段具體化,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好在零和景都不是那種沒有耐心的人,他們安靜地聽著我描述,仔細地思考著,時不時用一些詞來幫助我複述。

“四周一片空白,但我低頭的時候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我大概是站在了湖上?除此之外隻聽得見風聲,聞到一點在哪裡聞到過的氣味。那隻兔子在距離我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和我對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聽著聽著,景突然不明顯地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捏了捏:“KIKI,聽起來好像愛麗絲的故事啊。”

零也被他帶跑偏了,開始思索起一件事:“那樣的話,是兔子先生,還是兔子小姐呢?”

他們兩個想了一會,又很快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地問我。

“那樣的話……”

“KIKI,不可以隨便跟陌生人、陌生兔子走喔!”

雖然也許會被人說成是幼稚、童心未泯,但我確實非常喜歡那個故事。那些天馬行空的幻想,吃下就能變大變小的食物,鑽進一個迷你的、卻從門鎖到門鈴都齊全的小門……

不過,我不認識什麼兔子先生,隻認識一位兔子小姐,那位兔子小姐也沒有帶我去她的兔子洞的打算。

我講述的聲音停頓了片刻,沒有被握住的那隻手的指尖動了動,不自覺地蜷縮了起來。

我知道我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奇怪的顫音:“稍微有點,不太一樣吧……”

——畢竟那一切對愛麗絲來說都隻是個夢,而愛麗絲最後回家了。

在我讀幼稚園的時候,我居住的地方似乎剛剛發生過什麼事件,即使是小地方的幼稚園也配備了接送巴士。那個時候,我雖然也很喜歡景,很喜歡和他一起做些沒意義的事、玩些奇怪的遊戲,或者什麼都不做,抱著膝蓋坐在那發呆,但最快樂的時光果然還是放學的時候。

曾經很討厭的狩野會笑著叫我們排好隊,然後一個一個地推上巴士坐好,最後再一個接一個地、牽著手把我們領下車。

那個時候,她特意請人在門口立了一盞燈。

每天放學的時候都非常早,那盞燈並不會亮,但燈下有著兩盆花,花盆底下藏著家門口的鑰匙。因為巴士引擎的嗡鳴聲非常吵,我每天回家的時候基本都聽不見遠處,隻好隔著兩條街就開始遠遠地望向那邊。

我想知道究竟是需要自己打開門,還是看見在門口等著我的她。

偶爾也有她來接我回家的時候。

幼稚園有家長會,有參觀日,每個學年還有典禮,在那樣的日子裡,我們就會一起回家,而我就會耍賴,一定要她抱著才肯乾。

她曾經調笑我說,如果我小學的時候還這麼愛撒嬌的話,一定會有人拿這個取笑我的。

那時我不以為意。

不痛不癢的取笑而已,隻要她還肯來接我回家,我怎麼會在乎呢?

直到她不再出現。

沒人會接我回家了。

與我一起居住的、景的家人,同時也是我的新家人,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他們安慰了她不在時感到不安的我,漸漸的,他們的身影替代了她單薄的影子,新的氣味在家裡根深蒂固,她的氣味卻隨著風而散去了。

我越長大,世界發展得越快,曾經大街小巷都能看見的潮流的明信片,逐漸變成了過時的樣式。以前要漫長地等待才能收到的回信,現在隻需要不到一周就可以寄去全國,可郵寄的速度逐漸變快,她寄來的信的氣味卻越來越淺淡,連替我拿來信的哥哥的氣味都要重得多的多。

我已經快要記不起來她的氣味了。

我慢慢慢慢、一點一點,沉默著被迫麵對了現實。

眼前真切的景象再次變得模糊了起來。

南方特意幫我曬過的榻榻米變成了淺黃色的色塊,景身上的衣服變成了模糊的條紋,零慌亂地安慰我的聲音聽起來也像是從格外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一切都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唯有心臟裡傳來的恨意是真切的。

你知道嗎?

人死後,是存在著靈魂的。高明似乎有著這樣的能力,我偶爾能看見他沉默著注視虛空,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死者,也不是所有的死者都會拒絕前往彼岸,留在此世。

我也問過高明他到底在看著的是什麼,他每次都隻是溫柔地摸摸我的頭,代替回答的是沉重、讓人胃裡沉甸甸的氣味,因此哪怕非常好奇,我也沒再問過。

我現在,終於知道他在看著的是誰了。

我看不見她,是因為我不肯相信;我聽不見她,是因為我仍然在拒絕。

但我挽留著她、詛咒著她,無知無覺地將她留在了我的身邊。

……因為,作為被你撫育、從一個人的世界裡拯救出來的怪物,我比任何人都真切地愛著你。

是的,那個在青島真味身上嗅到的熟悉的氣味究竟是什麼,我終於想起來了。

對不起啊,沙耶,讓你一個人寂寞地過了這麼久。

再等等我、很快就好,很快就會讓你得到自由——

我不知道什麼是基督,什麼是耶穌,我沒辦法像高明那樣耐心等待,暗自盤算怎麼判刑才能最符合他的心意、也最合乎法律,也沒法像景那樣整天思考著怎麼抓捕,更不能像零那樣從晦澀的文字裡去理解刑偵知識並加以實用。我學不會輕飄飄的寬容,學不會空泛的法律,無法理解為什麼生命的審判如此荒謬。

我是野蠻生長的野獸,我隻知道一件事——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是這個世界永恒不變的真理。

不顧心裡的另外一個聲音,我自顧自地堅定了我的看法。

我必須要這麼做。

我會撕碎她,悄無聲息,不留痕跡。

再溫柔地看我一眼,對我露出笑容吧,沙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