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5E18–Day.3–陰陽割昏曉(五)』(1 / 2)

我在家裡見到了一隻兔子。

從櫃櫥的縫隙裡,從照不到光的角落裡,從浴室的鏡子裡,從玩偶的塑料眼珠裡,我都能看見它。

它靜靜地注視著我,一刻也不停歇,目光裡是我看不懂的色彩。

那是隻很漂亮的兔子。

黑色的毛發綿密柔軟,上麵泛著綢緞似的光,光滑而柔順。

但它一直在看著我,執著地、擔心地、悲傷地看著我。

好恐怖,好可怕。

為了躲避它無孔不入的視線,我丟下所有的玩偶,隻帶上了不安,搬去了哥哥的房間。

他困倦地抱住我,一下下地順著我的背,微張的嘴唇裡吐出些輕柔的安慰。我蜷縮著,久違地重新縮在了他的懷裡,枕著他的胳膊抱著他,聽著他溫柔有力的心跳,再次睡著了。

而這次,我在夢裡看見了它。

它離我非常遙遠,而在這漫長的距離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我遠遠地遙望著它,在理應什麼都合理的夢裡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些奇異的違和感。

兔子,是一種竄來竄去的齧齒科小型動物。正常來說,我需要低下頭去捕捉它的身影,而在夢裡,我卻產生了我正在仰望著它的錯覺——明明它那麼渺小,卻又那麼高大,像是一座無法跨越的山峰。

虛無沉默著橫亙在我們之間。

它血色的瞳孔,沉靜的氣質和那身綢緞似的黑色皮毛,讓我隱約產生了些既視感。

那是種胃會下沉,胸悶氣堵的感覺。

……我不喜歡那樣。

感覺像是回到了幼年時期一樣,無能為力,隻能縮在角落裡,沉默著一遍遍舔舐自己的皮毛。

那時候的我,僅僅受著巫女的庇護,而村子裡被她守護的那些人,無論是誰都可以對著我竊竊私語。他們一麵誇讚著我的爪牙可以撕碎來犯的百鬼,一麵背地裡厭惡著、憎恨著、恐懼著我,要求巫女將我一同處決。

而之後,我連同年幼的姐姐偷走了巫女的玉,在四處流浪的過程中聽聞彆人告訴我的最高的山峰,並決議向那裡出發,將玉埋藏。

我再次睜開眼睛之前,最後的記憶就是在山脊上攀登,無窮無儘、仿佛永遠不會停滯的暴風雪將我掩埋。

冰冷的風吹動我的皮毛,卻不令我感到寒冷。在白色的鵝毛墊上,我閉上眼睛,打了一個對人類而言漫長的、在我餘下歲月裡卻無足輕重的小盹。

等再次醒來時,我遇到了那個人。

她似乎是把我當成了是可馴化的幼崽,偷偷地帶走了我。這個矛盾的家夥,一邊給我起了新的名字,滿懷希望地注視著我、希望我承認它,一邊用我之前的真名來束縛我。

我答應過巫女,不會率先傷害人類,因此哪怕發泄不滿也隻是用她珍貴的書磨牙,在她睡覺的時候磨爪子。在每個家具的邊邊角角都留下我的咬痕後,我默不作聲地縮在沙發底下,卻沒能抑製住本能,緊緊地咬住了她拿來騙我的羽毛和鈴鐺的組合,接著一點點地被她拽了出來。

她生氣的氣息幾乎要燃燒起來,卻也隻是彈了彈我的耳朵。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嘟囔著我不理解的詞——社會化訓練——她把我丟進了老師是異種獵人的幼稚園。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同樣也不知情,但這不能緩解我麵對老師時的恐懼和厭惡。旁邊的小孩子似乎不太理解,卻也溫柔地安慰了我,在那個獵人來問話的時候,擋在我的前麵替我做了回答。

無力的隻能被保護的模樣,成為了我幼年時期最深刻的記憶。

——這隻奇怪的兔子,為什麼讓我想到了我年幼時的模樣?

明明已經很久沒有想到過那時候的事了。

我已經不再需要景的保護,我的爪牙銳利,聽覺敏銳,注意力時刻放在他身上——我成為了保護好他的人,我可以保護好所有我在乎的人、在乎的事,絕不讓他們受到一點傷害。

但我失職了,不止一次。

帶著一絲莫名的悲切,我遠遠地、遠遠地遙望著它。

那些恐懼已經煙消雲散,隻留下我愣在原地,什麼都沒追上,什麼都沒留下。

恍惚間,我的身體自發行動了起來,堅定而迷茫地向前邁步——但身後傳來的柔軟的聲音喚回了我的神智,促使我停留在原地。

KIKI。

那個人這麼喊著我,聲音夾雜著青澀而成熟,夾雜著細微的笑意,語調繾綣,聽起來溫柔而清亮,尾音像帶著柔軟的鉤子。

接下來,是更多的人喊著我名字的聲音。

它們有的聽起來柔軟,就像是在暖洋洋的被窩裡發出的呢喃,有的聽起來狂風凜冽,帶著不容錯認的怒意和冰冷,夾雜著一絲顫抖,而有的夾雜著平靜的笑意,像是沒有意義的輕語,莫名讓人想到寧靜的午後。

有什麼東西從聲音裡誕生,緊緊地栓住了我。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隻兔子的身影被風吹散,逐漸變得虛幻,像是一抹天邊的雲彩。

你是來特意見我的嗎?……為什麼,這麼晚才來呢?

想這麼問,卻又沒理由把這話說出口。

我眨了眨眼睛,在一片霧蒙蒙中屏住呼吸,聽到那個熟悉又令人懷念,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的聲音再次在我的耳邊響起。

她說了什麼?

我無法分辨語言具體的含義,隻能任由某種感情衝刷著我,在這濁流中竭力站穩,不要被衝走。

——真的好想再見你一次。

我明明、還什麼都沒有說出口啊——

但即使再也無法見麵,也無法再得到你的回答,在最後的時刻,能把這樣的心情傳遞給你,也足夠令我感到幸福。

*

“KIKI?KIKI——”

“……怎麼了,Hiro?”聽到幼馴染的呼喚,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即使腦袋暈暈乎乎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飛速地消散也顧不上,本能地把他抱在懷裡。

景總是做噩夢,無論我怎麼安慰他,哪怕是進到他的夢裡去陪他也無濟於事。哥哥說,我的行為是治標不治本,根本不起作用。

我倒是覺得哪怕隻能緩解一點也好,但在我白天也總是打瞌睡後,哪怕是景也拒絕了我的幫助,最後,我乾脆把這部分的力量借給了西園寺。我並不稀罕她的羽毛,更多的隻是單純的想要幫她,就像把不用的東西捐出去那樣——但有裡糾正我說這不是善捐,是租借。

西園寺唯一能拿出來的隻有自己的羽毛,因此我就收下了這個,算是作為見證她和有裡的同居生活的起始。

“……這是我要問你的。”幼馴染小心地抬手抱住我。他的身高和我的差距逐漸拉開,因此他坐在我懷裡,用那雙我一直非常心動的貓眼仰頭看著我的時候,即使已經長大了不少,對我來說也仍然像是仔貓那樣可愛。

他抬手用拇指輕輕地在我的眼角蹭了蹭,月色下,那張稚氣的麵容上多出幾分擔憂。

他說:“你在哭啊,KIKI。”

“……誒?”我一定是發出了很呆的聲音。

旁邊的金發男孩子也緊張地靠了過來。

比起我非常大眾的金色眼睛,他的眼睛是很罕見的紫灰色,神秘不說,看起來非常的漂亮。而因為混血兒的關係,他的金發也璀璨奪目,是白發的我無論看多少次都會很羨慕的顏色。

對現在這個時代的人類來說,白發也許是很潮流、漂亮的顏色,但對稍微老派一點的人來說,那就是“少白頭”,是不好的象征;而對我過去所生存的世界來說,白色,同樣是不受歡迎的顏色。

我出生在這裡,成長在這裡,並不是每年的冬天都會下雪,而亞細亞的大陸上不需要雪一般的保護色。這樣的顏色隻代表沒有辦法在森林裡隱藏好自己,隨時要麵對危險。

皮毛漂亮的男孩子靠過來,同樣很擔心地看著我,輕輕握住了我的一隻手:“KIKI……是做噩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