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5E29–Day.5–亡羊補牢』(1 / 2)

犬井戶締其實並沒有一定要隱瞞下去的決心。

在接連得到了三個人類夥伴或明或暗,或直白或委婉的打探、安慰和保證後,他軟化得比誰都快,在另一個自己恨鐵不成鋼的視線下毅然決定丟掉腦子,把這件事交給其他人來思考、決定。

事情的最初,仍然要從氣味說起。

犬井戶締來到這裡的第一天,感受到的不是海島爽朗的陽光和微鹹的海風,而是黑尾鷗們若有若無的打量,以及像是圈占地盤一樣、強烈地宣揚著存在感的氣味。

和感官遲鈍的人類們不同,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件事:這座島上的主人不僅是居住於此的人類,還有居住於此的非人類。

在大城市裡囂張慣了的貓並不覺得自己貿然踏入他人的領地會引發衝突,因此即使發現了不妥,行事作風也毫無收斂之意,甚至沒想起來告訴同行者——這大約也算得上是一種思維慣式。

東京都並不算大,城市的陰影下卻足以稱得上是群魔亂舞,如果犬井戶締要把每天見過的、嗅到過的異常氣味都一五一十地通知一次,要不了兩天晚飯時間就會變成催眠。

——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貓認為這是該自己處理的東西。

這個家裡,每個人都扮演著各自的角色,有著各自放分工。最年長、最成熟的諸伏高明承擔了照料弟弟們的職責,因此犬井戶締但凡有事,第一個想到的都會是他,也不會覺得麻煩他是件不合適的事;在諸伏高明往下,年序第二的便是犬井戶締。

諸伏高明因為自己的老成,承擔了在人類社會中維持家庭穩定的責任,那麼犬井戶締就要利用好自己的長處,在群魔亂舞間保護好自己的家庭成員和領地,確保他們的安全。

——於是他在這幾年間徹底把地盤從墨田區擴展到了東京二十三區,在這方麵提交了一份合格乃至超綱的答卷。

年長的兩位搭建好了足以遮風避雨的框架,那麼一般來說,年幼的二位便隻需要在他們圈定的範圍內自然生長便好。

可惜諸伏家的兩隻幼崽都不是普通的幼崽。

諸伏景光幾乎照顧了犬井戶締的步入人類社會後的整個幼年期,習慣早已成自然不說,信任和默契已經是彼此相處間絕對不可動搖的基石。犬井戶締不僅會無條件采納他的意見,他本人至今還是犬井戶締的道標。

稍晚加入他們的降穀零則完美詮釋了為什麼天降和幼馴染是黨爭方麵永遠的熱門。

一方麵,他和諸伏景光的步調契合,從生活到愛好、追求,都在彼此的包容和理解下達成了奇妙的一致和共識,這讓他們迅速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摯友;一方麵,他性格認真而學不會委婉,在認定的事上執著不已——這不僅僅是生活態度,也是他性格的基石、待人處事的原則。

麵對從小到大的幼馴染,有什麼事都能萌混過關,但性格認真的天降降穀零……犬井戶締實際上拿他非常沒轍。

就像他常常嘀咕的那樣,貓和狗不合是有原因的。

即使犬井戶締自認為自己算得上坦誠,從來都有話直說,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還是不可避免的習慣性將想法留在心裡,不再像年幼時那樣會因為一點不安而追著人屁股後麵要保證、要安慰。而仍然坦率而直接的降穀零,無疑讓日漸傲嬌起來的貓無從招架。

那年冬天那樣熱烈而衝動的告白,確實隻有一次。

但金發少年在不自覺間投來的注視,在對視時略微加速的心跳,在念出他名字時仿佛在發光的眼神,都是無法被忽略的自白。

他一邊等待著約定好的時間,在漫長的等待中默然不語,一邊卻不自知地一遍遍向犬井戶締告知自己的心意。

犬井戶締確實不懂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戀人”,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最開始被視為諸伏景光的朋友而接納的“零君”,對他來說早就變成了特彆而無可替代的“Zero”。

一起出去玩時很開心,被故意用氣味劑調笑時也不會生氣,讓零進自己的房間也沒關係,一起睡覺也隻會感到安心……

降穀零適應著融入諸伏家的時候,犬井戶締同樣也在飛速適應著他。他們的氣味彼此相融,早就成了構成彼此間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正因如此,在常識逐漸充備的過程中,犬井戶締意識到一件事。

他沒辦法對懷抱著戀心的金發少年搖頭,卻也因為沒抱著同等的心情而沒辦法點頭。

避而不答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了。

出於微妙的補償心理,犬井戶締在對降穀零的要求上節節敗退,包括本次旅行的分房抽簽——

諸伏高明一開始設想的是自由選擇,但在花費三秒估量了一下可能的結果後,他最終還是用三十秒做了簡易的抽簽。

不幸的是,這類遊戲的作弊容易到犬井戶締閉著眼睛也能贏。

想著降穀零的眼神,犬井戶締糾結之餘還是暗箱操作了一下,在拿到同款藍簽的兩個諸伏銳利的眼神中格外心虛地看見了降穀零的笑容。

雖然稱不上不苟言笑,但降穀零也很少露出這樣高興的輕鬆笑容,被暗暗瞪了好幾眼的貓感覺就算被偷偷喂芥末也值了——

在休整了一天後,來到日都島的次日,犬井戶締在晨起的困倦中猝不及防地見到了青島真味。

第一麵時不覺得奇怪,但現在回想起來,無論是哪裡都很奇怪。

首先,是南方日鶴的態度。少女介紹她時不自覺避開的眼神,生疏得過分的交談,都在不著痕跡地表達她的趨向。

其次,是青島真味的路線。當時尚且對日都島不熟的幾人並沒有意識到,但犬井戶締現在卻非常清楚,假如青島真味真的是去菱形醫院值班,那麼從日都島東南邊的小舟西餐廳出發的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碰到要前往鷹巢山的一行人。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青島真味的氣味。

明明是差了小舟艾倫六歲的“妹妹”,嗅起來的年齡卻和兄長相差無幾——這方麵犬井戶締嗅得不準,但相差怎麼說也不會過五歲,這是其一;其二,是她身上帶著的血與惡,被詛咒的味道;其三,是她嗅起來與小舟艾倫毫無親緣關係;其四……

青島真味身上帶著的屬於另一位島主的氣味,清晰而明確。

明明如此錯漏百出,卻在命運的巧合下被一門心思回憶著那究竟是什麼氣味的犬井戶締統統無視了。

而懷揣著莫名不安的貓的冥思苦想還沒結束,出於本能的照顧行為又被諸伏高明喊了停。犬井戶締短暫地放下困惑,稍稍反駁了諸伏高明幾句,緊接著又迎來了讓人頭腦滯澀的展開。

他無疑是喜愛著諸伏高明的,但這份心情是純粹的依賴,以及近似於孩童般無底線的信任。

年長他些許的諸伏高明,對他來說比起幼馴染更近似於兄長,有著溫柔的一麵的同時,也會嚴厲地教導他。

在麵對近似於兄長的少年的告白,以及分家的宣言時,犬井戶締沒感到丁點同學們說的被告白後會感到的竊喜,隻感到茫然和無措。

所謂告白和分家,隻是試探性地提出,想要看看他意下如何——這種自欺欺人的想法隻在犬井戶締腦子裡過了一瞬,立刻便被他對黑發少年的認知碾成碎片。

諸伏高明也許自己都沒意識到,但犬井戶締卻非常清楚。以他的性格,當他有了這個想法,事情便已成定局。

諸伏景光想做的事情,犬井戶締都阻止不了、也不會去阻止,何況是諸伏高明呢?

……這個世界,對貪心的人並不友好,而戀人這種關係,就好像是對貪心的人的責罰。

想維持現在的生活,似乎已經是無法做到的事了。

他沒辦法拜托諸伏高明大學畢業後不要回到長野,就留在這裡等待景光他們畢業再做打算,諸伏高明心裡的那個目標已經被他描摹了千百次,斷然沒有在即將開始前再次暫停的道理。

可犬井戶締也沒辦法看著他獨自一人前往長野。

和東京都相比,長野也許確實平靜很多,沒有層出不窮的異種和他們帶來的危險,但相對的,如果長野真的發生了什麼事,隻在都內常規部署了的對策課的公安也沒辦法第一時間發現並予以支援。

……而除了安全之外,犬井戶締也不得不承認,他沒辦法接受早上起來再也不能看見諸伏高明,不能聽見兄長聲音的可能性。

那麼,和諸伏高明一起去長野……?

犬井戶締不知道諸伏高明是怎麼打算的,他相信諸伏高明會安排好一切、絕對可以安排好留在東京都的兩個小少年的生活起居,卻也仍然感到擔心,不願離開。

如果是戀人的話就好了。

諸伏高明也許會因為他而留下。

如果是戀人……大家也許就都不會分開了。

犬井戶締的心裡萌生出一個隱約的疑問:人可不可以有很多個戀人呢?

小的時候,沙耶會先拿一個好吃的東西來逗他,等犬井戶締寶貝地搶走捂在懷裡後,她又會優哉遊哉地掏出犬井戶締吃的少、更罕見的小零食,告訴他隻能選一個——但在貓軟磨硬泡,打滾撒嬌後,原本就隻是想逗他的九條鞘還是會笑著全都給他。

後來的媽媽也是這樣。小孩子的心性如此,喜歡的東西多又不願意放手,目光流連著停在貨架上,於是出門前說好的隻能買一樣或是兩樣,最後又在溺愛下從選擇題變成了填空題。

零說喜歡他,高明也這麼說,而景……

他認認真真去拜托的事,景從來沒有拒絕過他的請求是一,二,從什麼都不懂的幼年時期起,他們就立下了約定。

犬井戶締會擔心抓不住諸伏高明,會擔心降穀零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卻不擔心諸伏景光會消失。

當然,這些就是貓心裡不能說出來的小算盤了。

在來到日都島上的第三天的晚上,犬井戶締做了一個漫長而寂寞的夢。自十年前的分彆起再也沒見過的女性從黃泉歸來,擔憂地注視著他,那些言語被彼岸的霧氣儘數吞沒,隻留下一顆帶走她性命的子彈。

犬井戶締其實明白她的意思。

九條鞘不是想讓他報仇,也對那個殺死了自己的人沒什麼仇恨,她的詛咒全然出自本能,她真正的意圖隻有一樣——

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