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自己放浪形骸,頗有些肆無忌憚,如今一想到那日賀蘭公子那矜持冷淡的情態,他心裡似乎也有了一根線,墜住他不再放縱。
一想到賀蘭公子,許蓴心裡又越發貓爪子輕輕撓著一般,他也知道自己這是害相思害的,在屋裡忍不住持筆又畫了幾筆,把賀蘭公子站在船頭那情景略略畫了幾筆,到底覺得畫不出那鴻鶱鳳立的灑然風姿來,又擲了筆,在書房裡自己歎氣。
外間伺候著的春夏秋冬四小廝已忍不住笑了,秋湖端了杯熱茶進來道:“罷咧,大年下的,少爺何必又唉聲歎氣呢,我看這大年下的,書坊生意也冷清,大概窮書生們都躲債去了,也不看書,不若少爺去千秋閣那邊聽聽戲,熱鬨熱鬨,那邊正是最熱鬨的時候,也省得少爺在這大過年的把好運氣都給歎走了。”
許蓴滿臉無趣,將那頁畫放回綠窗屜下晾著,道:“也沒什麼新的戲本子,如今書生們都不願意寫這些,一個好本子都沒看的。再則過年人多,去了撞見人倒不太好,上次迎麵撞到老爺,倒讓我沒趣,他竟還好意思罰我抄書!若是讓他知道那戲園子是我開的,怕不是要打折我的腿。”
夏潮正在靠著炭爐烤板栗,脆聲道:“國公爺再不會為這個罰少爺,但老太太那邊知道少爺有這麼個日進鬥金的營生,必要打主意的。”
春溪年歲大些,戳了下夏潮不許他背後掰扯主子,隻對許蓴道:“上次後千秋閣那邊掌櫃吩咐著專門修了個後樓梯,保管少爺一路上去包間,撞不到外人。”
夏潮也慫恿道:“我聽說千秋閣那邊又收了好些戲班子送來的戲本子了,就等少爺您挑了,都說咱們戲園子的戲最好看,都不知道那都是少爺挑的本子好呢。”
許蓴袖手道:“罷了那就去一次吧,我看是你們想看戲了才對。”
夏潮吐了吐舌頭:“少爺疼我們呐,現在過去正好晚飯時間,再讓整治幾個精細菜,今晚就打發了。外邊下著小雪呢,我給少爺備雪氅去。”
許蓴一笑便換了氅衣,剛走出書坊廊下,便看到書坊管事羅禹州正在前邊和書童說話,轉頭看到他眼前一亮,小跑著走過來道:“少爺,有位書生說有書想賣給我們,但又一定要見到東主。我們也說了留著我們自會送給東主,他卻等不得,隻說一定要見到東主,看他似有急事。這位賀書生是我們書坊的常客了,一直抄書換錢的,因此也都識得我們上下管事,都知道我們不是東家,倒不好太推脫,您看……”
許蓴從二樓往下看果然看到一個青年書生站在前邊書坊陰暗處,身上衣衫單薄,目光一直看著內外,似是避著人,神態焦慮,想了下道:“請他到內間書房那裡吧,上點熱茶和糕點、胡餅請他先用,說少東家一會兒到。”
羅禹州愣了下,還是小跑著出去了。
夏潮問道:“少爺一向不是不和這些書生打照麵嗎?怕他們萬一中舉了認出你來。”
許蓴道:“看那書生隻避著人多處,衣著敝陋單薄,想來是遇上了難處,有什麼難以啟齒之事。若是在前廳,文人清高麵皮薄,恐怕不好意思。再則天氣寒冷,又是大年下的,先讓他墊墊肚子,定定神——另外,既然是經常抄書,想必家就住在這左近,夏潮你派人去打聽下這個書生家裡是有什麼難處,儘量不露痕跡。”
他回了裡頭,又自己喝了一杯茶,夏潮果然派人去打探回來,臉上也十分意外:“掏了點錢問了幾個中人、媒婆,打聽清楚了。這書生名叫賀知秋,看著隻是個窮酸書生,沒想到竟然已得了舉子功名的,據說今春就要參加春闈了,可惜攤上個賭鬼父親,欠了一屁股債,過年的時候被人打上門來,其母親氣病了躺在家中,沒想到那賭鬼父親聽說討債被人打斷了兩條腿,如今癱在家裡養傷,卻被債主堵門要求賣房還債。”
許蓴有些意外:“既有舉子身份,則可掛靠些田地,也得些銀兩,且難道族中、先生、同學,竟無人幫扶嗎?可問了欠了多少債?”
羅禹州道:“光是賭債就已欠了百兩之數,他們家早就借光得罪了全族的人,連祖上的田都早就賣光,聽說連嶽家那邊都嫌丟人斷絕了關係,他連束脩都還欠著,同學也早就借過了,之前議親的人家也忙不迭地退了親,賀舉子大概也是借無可借了。如今聽說就是族長出麵調和,對方債主才許了先收房抵債,過年後再另行籌款。”
許蓴點頭歎道:“原來是攤上個混賬父親,又有什麼辦法呢,越是他們讀書人,越發不敢攤上個忤逆的大罪,那就越發沒前途了,人啊,到底沒法選父母,這賀舉人已是汙泥攤裡使勁掙紮出個人樣了。”
春夏秋冬四書童在一旁竟全都沒敢接話,許蓴抬眼看到仆從們的臉色,自己倒笑了:“看什麼,國公老爹雖然混賬,到底沒賭出個爛攤子來,運氣無敵呢,爵位、有錢的嶽丈、能乾的老婆,誰不說他有福呢。看看這賀書生,我已算是投了個好胎了。”
他看了眼牆上鐘刻,打量著那書生應當已吃過幾塊點心,這才起身慢慢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