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慎忙起身回話:“是,靖國公領了修繕北郊齋宮的差使,實心辦差,很是勤勉。”
謝翊點頭:“宣靖國公也來陪宴,也是一段佳話。”
他身後的蘇槐連忙派人去傳詔。歐陽慎此時心中洞明,原來為著這今天一著啊。
一時謝翊卻溫言考問了許菰幾句經義,許菰本就長於此,自然是應答如流。
謝翊才笑著對謝翡說道:“難怪前日你和朕說,靖國公兩位公子都聰敏能乾,少年有才,果然如此,如今看許菰果然經義嫻熟,可見是經過一番苦讀的。”
謝翡固然沒有說過這話,但此刻也隻能含糊順著皇上的話道:“伯玉少年老成,溫厚和平,性子極慎重端方的。”
謝翊一怔:“伯玉?”
謝翡道:“是,許菰字伯玉。”說完微微一詫,《禮緯》雲:“庶長稱孟”,許菰是庶長子,緣何用伯?但平日來往,隻是偶然聽介紹,一掠而過,倒不曾細究這細微差彆。
謝翊笑容淡了些,看了眼許菰,沉默了一會兒道:“這字不好,朕賜你一字,字恩禮吧。”
許菰臉色蒼白,仿佛聽到了席上竊竊私語聲,他從前讀書也知自己這字不大妥,但卻為先生賜,平日也並無人當麵指摘,如今君前賜字,他麵上火辣辣,愧慚不已,卻隻能下拜謝恩。
正是心中惶悚難安之時,幸好看到內侍稟報,靖國公許安林到了。一時眾人注意力轉移,許安林並不知狀況,在內侍的帶領下進來便大禮參拜,一邊心中暗喜,幸而今日齋宮那邊說材料沒到他不用去,否則還不能來到這般快,哪能得這麼大的臉呢,長子中進士,天子賜宴,一門榮耀啊!
謝翊見到許安林,麵色也溫和了些,勉勵他道:“朕聞說你有子,如今長子次子,俱有才乾,可見你用心治家了,近來齋宮辦差也極好,當嘉許才是。”
許安林麵上激動得容光煥發,一個頭結結實實磕下去:“臣謝皇上嘉許!”
謝翊看他果然生得好皮囊,偏隻是一說話那草包之呆蠢氣便冒了出來,慘不忍睹,他平日就不愛應酬蠢人,隻得按捺著不耐溫聲又嘉許了幾句。
這才徐徐問道:“朕幼時,依稀記得爾兄許安峰有進宮回事過,也是明白老成、才華過人的,可惜英年早逝了,如今想來,這性情樣貌,依稀與許菰頗有些相似。若是爾兄有子,想來也與許菰一般無二了。可惜當時聞說身後無子,卻有嫡兄弟,這才令你承了爵。”
許安林連忙擠出幾滴淚來:“臣兄待我極好的,可惜身後無子承爵,我如今想來,時時悲傷!”
謝翊看著有些唏噓:“如今你既已有子,須得上報高堂族老,為爾兄過繼承嗣,這才是孝悌守禮的人家。”
許安林忙道:“是有此意,臣母正在操持中。”
謝翊微微點頭含笑,看了看許菰:“朕看許菰年少有才,不若朕做主,賜卿庶長子許菰過繼於令兄,為其承嗣香火,如何?”
許安林一聽正中下懷,連忙道:“臣全家謝皇上天恩!臣兄在地下,也定能含笑九泉了!”
謝翊聽他回話語無倫次慘不忍睹,但也隻作沒聽見,問許菰道:“許菰覺得如何?”
許菰連忙也拜道:“臣謝皇上天恩!”
謝翊這下滿意了,勉勵他道:“雖則出繼到長房,奉養嗣母,但不可忘生父母生養教習之恩,尤其是嫡母之恩情。”
許菰汗流浹背,深深叩首:“臣凜遵君命。”
謝翊點頭命他們都起身,轉頭命禮部尚書道:“禮部回去擬旨,嘉勉靖國公、靖國公夫人治家有道、教子有方,當賞,再賜許菰出繼為許安峰嗣子,繼其香火,奉養嗣母,不令勳臣後繼無人,身後凋零。”
禮部尚書慌忙出列領旨。
謝翊這一番造作後,才欣然命他們都返宴上,又命梨園進來獻了一番歌舞,這才徐徐起身,在眾人恭送下離開了瓊林宴。
又過了幾日,算著太學是休沐日了,謝翊才有選了個時間去了竹枝坊那裡。
許蓴看到謝翊眉開眼笑:“九哥,九哥您這幾日可好?”
謝翊看他穿著大紅麒麟真紅紗袍,顧盼神飛,有些意外:“這是去了哪裡,穿這麼好看。”
許蓴一怔,耳根立刻染紅了:“今兒開了家廟行了過繼禮了,才剛剛回來,熱得我受不了,官府連繼嗣文書都開好了。”
謝翊看他眉目都帶著笑:“不覺得憋屈了?”
許蓴搖頭晃腦:“不是給您寫了信嗎?皇上下旨,出繼我大哥……現在算堂兄了。嘿嘿嘿,皇上真是好皇上啊!本來大哥過繼,長房拿走了所有好處,領的卻全是祖母的情,二房白白養了這二十年一個進士,沒等到反哺,就去供養長房去了。”
“如今皇上下旨,恩自上出,這人情都落在爹娘上,嘉勉我爹孝悌仁愛,我娘賢良淑德的聖旨,今日直接供在家廟了。有了這個聖旨,許家輕易再動不得我娘。我娘這個國公夫人的位置,如今才算是穩當了。”
許蓴額發都還是濕的,顯然累得很,但整個人都是興奮的:“還有許菰,他今後再怎麼做官發達,全朝堂都知道他是我阿爹阿娘教養出來的,他怎麼也不能忘了根本,雖然繼嗣長房,奉養伯母,卻不能忘了爹娘的生養恩義。”
謝翊微微一笑,許蓴壓低聲音道:“而且,我在太學聽到傳聞,那日皇上聽到我哥字伯玉,麵露不喜,當即賜字改為字恩禮了,這又是恩又是禮的,顯然是要他知恩守禮。可惜原本順王世子恐怕是要薦他,如今反倒丟了臉。他這幾日待我爹娘,比從前還要恭謹上分,待我也十分客氣,明明中了進士出身,等著授官了,卻閉門不出,極少出去。”
謝翊道:“庶長子如何能用伯,你和你爹就是不讀書,你娘又是商戶出身平日在內宅,才被人這麼光明正大踩在臉上白白欺負了去,我平日勸你讀書,沒說錯吧?”
許蓴臉一紅:“九哥我知道從前荒唐了。如今回想起來,多半是我祖母早有打算要過繼,但看著我娘在庶子庶女上十分大方,伯母那邊又要顧著大姐姐,就拖著了。當然也可能是不是還想挑一挑,不過弟從小讀書也不太行。”
謝翊道:“論理長房無子承嗣,過繼這事應由長輩、妻子早早辦了,他作為庶長子在二房本來就尷尬,應當在你娘嫁過來之前就過繼出去,如此對你娘也算尊重,長房自幼撫養,也有感情。兩全其美,如今孩子長大成材了,才要過繼,反使得兩房生怨。”
許蓴道:“可能原本就是要辦的,就是故意留個庶長子先壓我娘一頭,之後又看我爹糊塗,我娘寬慈大方,索性就拖著。哎,我祖母從小待我真不錯,但如今看來,她其實是有點兒偏心長房的,也怪我爹不成器吧。”
謝翊笑了:“你也說了,連皇帝都能碰上偏心的娘。”
許蓴嘻嘻一笑,今日天氣晴暖,他這一身大衣服一直沒換,熱得厲害,便和謝翊說道:“九哥您先坐坐,我去換身衣服,馬上回來陪您。”
謝翊點頭,看許蓴轉身回房去換衣裳了,他便將許蓴案頭寫的字拿起來看著寫得如何,翻到一頁,上頭赫然寫著:
“問世間情為何物。子曰:廢物。”
謝翊噗嗤一下又笑了出來,將那卷紙拿了起來,想起前日的“人有良心,狗不吃屎”,這少年古靈精怪,心思實在跳脫,他將那卷紙拿起來,卻見許蓴已換了一身青紗袍出來,一眼看到他手裡的字幅,麵紅耳赤:“九哥彆看,我試新筆隨手寫的。”
謝翊唇角含笑,看他麵上窘迫之極,耳根紅透,肌膚瑩潤,也沒有繼續逗他,隻是慢慢道:“是什麼新筆?”
許蓴鬆了一口氣,卻又不敢去搶謝翊手裡那張紙,隻能從一旁拿了一套筆來給謝翊看:“是藍田筆,九哥喜歡就拿一套回去試試,我覺得有些硬度,好寫,從前我偷懶,練字少。如今沈先生總嫌我字沒筋骨,但這也不是一天能練成的。”
許蓴頓了頓,看到謝翊若無其事將那卷紙塞到了自己袖中,然後接過那匣筆打開,取了一支起來對著光看筆鋒。麵越發燒得厲害,但卻沒膽子要回來,隻能結結巴巴說話:“幸而掌櫃們給我推薦,說藍田筆好,用山野兔子的毛做的筆才好寫,硬,專門幫我定了幾套紫毫的,昨兒才送來的,剛剛開筆。九哥要試試嗎?”
謝翊點了點頭,提了支中毫起來,許蓴連忙將硯台移過來,謝翊蘸了墨水隨手寫下:“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許蓴看謝翊一揮而就,將那首《摸魚兒·雁丘詞》流水一般寫下來,筆力縱恣,瀟灑遒美,一氣嗬成,直寫到“來訪雁丘處”,這才住了筆。
許蓴盯著那“生死相許”,心怦怦跳如雷一般,直到謝翊轉頭看他,他才匆忙掩飾著喃喃道:“九哥寫得真好,我要裱起來掛牆上。”
謝翊微微一笑:“既要掛,那還是給你蓋個閒章吧。”腰間取了章下來蓋了上去。許蓴看那章和之前給他寫雛鳳清聲的章一樣,是篆字“歲羽堂主”。
許蓴道:“歲羽堂主,這是九哥的彆號麼。”
謝翊道:“恩,這筆是不錯,寫細楷極方便,送我一套吧。”比貢筆都還好用順手些。
許蓴連忙叫秋湖包上兩套,拿給跟隨的人,一邊又和謝翊說:“九哥,眼看天氣要熱起來了,上次和您說過,我在京郊有個莊子,去年我在那裡釀了不少櫻桃酒,如今正好能喝了,這個時節劃船釣魚也好玩,九哥一起去散散心不?”
謝翊道:“好,等我看看哪日有空告訴你。”
許蓴高興極了:“說定了,九哥可一定要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