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花雲樓一聚後, 許蓴這雛鳳堂果然生意極興隆,賀知秋和範牧村果然先後送了銀子和書稿過來,榜眼張文貞不知如何知道了, 一邊埋怨賀知秋和範牧村拉下他, 一邊也送了書稿來,財大氣粗直接送了一萬兩過來:“世子不必與我客氣, 選最好的紙最好的墨, 隻管精心做去。我們三鼎甲都在你這裡印書, 正是佳話,他們二人的若是錢不夠, 也隻由我填上。”
許蓴未想到張文貞是如此性子,十分愕然, 卻也笑納, 一時這印書堂竟忙得不可開交。所幸青錢極能乾, 一邊操持,一邊竟索性將許蓴房裡的青金銀朱都調了出來,畢竟全都識文斷字,能寫會算,又細心謹慎,登時將那些絕版書也都細細地做了起來。
諸事齊備,許蓴仿佛看到許多銀子白花花進來,十分心滿意足,又兼則家裡安寧,就連太夫人也再也沒有找過盛夫人事端, 裡外安泰,歲月順遂,許蓴一時隻覺得從出生到現在, 竟沒有比這更順意的時候了。
隻除了沈先生忽然考問功課更嚴格了些,竟是細細地替他把之前學過的都重新溫了一遍,讓他十分辛苦,好在諸事安寧,他索性把一應應酬都推了,對外隻說是忙印書的事,還有些演算的功課,一個人埋頭在竹枝坊,果然認認真真將那從前遺漏荒疏的功課,重新理順了一遍,該背的背下了,該寫的策論也都如數寫了。
歲月安穩,時間過得也快,轉眼進入惡月,端午就要到了,許蓴早早就把六婆做的粽子,攘災避惡的五色線,艾草香包什麼的都封了匣子送謝翊,又小心翼翼再次問,九哥端午要不要去白溪彆業那裡休閒一二?
謝翊看著隻想笑,倒也覺得無妨,便回讓他到那日先去彆業等著,自己有些小事,忙完了便過去,約莫午後會到,讓他先自己打發時間,或者先畫一幅畫,等自己到了一起賞畫。
許蓴接了信喜氣洋洋,先將沈夢楨布置的功課都寫了,然後又收攏了一回,到那日早早稟過了長輩就去彆業去收拾去了。
謝翊倒是真有事,謝翡那邊來稟報,太後病重,禦醫去看過兩次,都隻說心情抑鬱。如今太後傳話說要見他,他也隻能安排。
正好端午之日輟朝,他便也輕車簡從,隻帶了蘇槐等幾個內侍和一隊侍衛去了皇廟,去之前還算了下時間,覺得看完太後再去鹿角山時間剛好。
皇廟占了整座山,謝翊才下馬,還沒進去,臉就已猶如槁木死灰一般,麵無表情,行動冷峻。
太常寺卿早已帶著太常寺的官員在門口迎候,謝翊穿著玄緞素裡的祭袍,進去先去了皇廟大殿,祭拜了列位先帝,然後才去了皇太後居住的院子,先問了太醫診治如何。
太醫令和數個太醫會診過,如實分彆開了方子來,謝翊坐著一張張拿來看了,太醫們把的脈和開的藥方偶有不同,但大多對病症判斷一致,太後是肝鬱濕飲遷延不愈,氣滯血瘀,肝失疏泄。因此飲食少進,腰胯痠軟,腿膝沉重,脅脹煩躁,神虛不易安眠。開的也多是疏肝、調肝的飲方,不由心內微哂。
謝翊知道太後這其實還是故意逼著自己來看她罷了,看來這皇廟裡生活太過清苦,當初太後口厭甘鮮,過食肥甘,飽食傷身,又少行動,生的都是痰濕內盛、脾胃不調的富貴症,如今倒換了個病法,變成肝鬱不舒、夜不能寐了。
謝翊便隨便點了一個侍奉過先帝的老太醫莊守濟問道:“莊太醫看母後這症候如何?比之之前在宮裡養得如何了?之前在宮裡,宮務煩擾,諸事嘈雜,太後嫌太過吵鬨,這才到了皇廟來安心養著。這才調養了些時日,如何病情不見好轉?”
莊守濟上前稟道:“稟皇上,太後娘娘到皇廟後,清靜養神,原有的痰濕內盛之症已好了許多,如今生病,想來是春夏之交,濕氣太重,邪氣侵襲,這才外感不適,飲食不振。臣等開個方子,給太後娘娘去去火,安靜再養上數日,定能痊愈了。”
謝翊微微頷首,十分嘉許:“莊太醫是伺候過先帝的,好脈息了,卿說能養好,朕也就安心了。朕本來還擔心皇廟清苦,如今看來,於母後養病十分有益,既如此,請各位太醫再好生調治。靜靜養著,有祖宗庇佑,定能鳳體安康。”
眾太醫們心中明了,全都齊聲領旨。
謝翊看著他們,心中隻冷笑,這宮裡的太醫們,各個都深諳明哲保身之法,用藥平和,從不施峻猛之方,也從不敢開虎狼之藥,就讓他們慢慢調治吧。
打發走太醫後,他便進去覲見太後。皇廟這邊殿宇崔嵬,遍植古柏老槐,枝葉森聳,風景幽深,一走入便覺得陰涼森冷,大殿梁木儘皆用的沉香木,絲絲縷縷,有著沉鬱的味道。
範太後年已過五十,但麵容仍然如三十許人,麵色紅潤,眉目如畫,神態慈祥,她隻穿著醬黃色萬字花絲袍,看到他也隻道:“皇上日理萬機,何必到此見我這未亡人?”一邊卻又命身邊伺候的人道:“都下去吧,去傳靜妃來伺候就行。”
謝翊冷漠道:“靜妃不予進見,太後既不需伺候,你們都下去。”
帝威深重,範太後身邊的宮女和女官們不敢停留,連忙紛紛躬身退下,瞬間都退了個乾乾淨淨,便連蘇槐也出去到了外間。
謝翊這才淡淡道:“孩兒請母後安,適才問過太醫了,太醫們都說皇廟清靜,母後如今脾胃舒了,血脈暢通,雖則清減了些,但如今看來精神健旺,若是覺得脾胃仍是不調,索性再多食幾日素,興許就安了。至於這夜不能寐的症候,皇廟這邊,祖宗庇佑,母後多去父皇靈前祭拜祭拜,興許就安了。”
範太後冷笑了聲:“我生了個囚母弑弟的怪胎,眼裡隻得權力,全無親情,能有什麼好去和你謝家的祖宗好說?皇上如今無人管束,過得可心安?”
謝翊漠然道:“母後,這不都是您教的嗎?‘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母後自幼就這麼教朕時時自省,天降彗星朕要跪禱,河水決口朕要齋戒,你既教朕承擔了所有罪過,那朕要做天下第一人有什麼錯。總不能罪都教朕擔了,皇帝的尊榮,要換人來享吧。”
範太後冷笑了一聲:“你自幼就是個怪胎,和你父親一般,冷心冷肺、寡情多疑,虧我還特意讓皚如來教你,十幾年相伴,教不會你識情重義,隻教出來個深沉莫測刻薄寡恩的怪胎。”
謝翊淡淡道:“母後的重情義,是希望朕視而不見母後通奸生子、皇後通奸生子,然後兄終弟及,鳩占鵲巢嗎?母後既用十幾年教朕如何成為天子,卻又要讓人觸犯謀奪這天子之威,遭到反噬不是應該的嗎?”
範太後冷笑了一聲:“攝政王忠心輔幼,於你有擁立匡扶之恩,皚如溫柔賢淑,自幼陪伴於你,是你發妻元後,翎兒與你有兄弟之義,你舅父乃你啟蒙之師,教你禮義廉恥。然而你指掌翻覆,為了你那多疑猜忌之心,誅殺功臣,廢後殺弟,囚母滅師,忘恩無情寡義,如今你乾綱獨斷,可睡得安心?”
謝翊道:“攝政王墜馬朕早就說過,與朕無關,不必多言。範皚如這事,怎麼她還未稟報母後嗎?朕從未幸過她,她既有娠,自然罪不可赦,如何安然在皇後之位上?賜墮胎也是應有之義,本該賜死,念母後還要人伺候,朕也不欲這宮闈醜事暴露於人,這才留她一命,伺候母後罷了。至於舅父懼罪伏誅,也是他咎由自取。朕唯一賜死的,隻有端平王謝翎。”
範太後心如被利錐刺穿,泣聲道:“逆子!那是你之幼弟,自幼孺慕於你,與你感情甚篤,你也曾教他寫字背詩,教他習射騎馬。你竟無一絲悔意!”
謝翊默默無言,忽然想到許蓴,當日朕還教他遇到質詢不必辯白,原來到了此時朕尚且還是忍不住要辯白。果然知易行難,朕今日來這一次,果然還是來錯了。
大概還是有希望,以為她被關了這些時間,哪怕是為了回宮,和朕虛情假意說幾句假話、軟話,又或者懺悔一二,那也能虛情假意把這所謂的母子情分演下去。
想來是關得還是不夠久,謝翊微微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轉頭便走。
範太後想不到他竟一句話不再辯白,怒道:“逆子,你這般刻薄寡恩,倒行逆施,眾叛親離,我看你這個天子,孤家寡人,有國無家,這輩子都遇不上一個真心待你之人!”
謝翊大步走了出去,轉過簾外,才走了幾步,便看到一個女子披著蓮青氅衣站在廊旁,眉目清冷,風姿如仙,見到他也深深襝衽為禮:“皇上。”
謝翊冷冰冰道:“朕已下過旨,不予進見,還不退下。”
範皚如低聲道:“皇上,太後娘娘早已悔了。妾也知陛下並非無情之人。還請陛下給太後一個機會,也是給陛下自己一個機會,和解吧。母子相愛,本是天性。娘娘隻是一時糊塗,陛下將娘娘接回宮去,朝夕相處,自然能回轉。”
謝翊冷聲喝道:“蘇槐!”
蘇槐小跑著從夾道側跑了出來,垂手鞠躬,謝翊道:“靜妃身旁宮人一律杖四十,再有違旨之舉,賜死。”
範皚如臉色變得雪白,謝翊深深看了她一眼,冰冷道:“你說錯了,朕就是這樣無情之人。負朕之人,縱死不赦。”
謝翊離開皇廟之時,天上陰雲滾滾,他一個人翻身上馬,縱馬急奔,方子興連忙帶著侍衛緊緊跟著他,卻聽到天上霹靂一聲巨響,卻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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