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馬修所預料的那樣，他不過是稍稍扯起嘴角、對這每桌人道聲祝福，就換來了無數讚歎和感謝。男孩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任務，直到他停在餐廳角落的桌子前。
“先生、夫人。”
馬修平靜地把最後的彩蛋送到夫婦手邊：“複活節快樂。”
緊接著他抬起頭，迎上了一雙從未見過的眼睛。
在此之前，馬修·丹尼希從未意識到，一個人的眼眸裡能容納如此之多的情感。這位夫人容貌精秀且氣質高壓，她接過馬修遞來的彩蛋時揚起驚喜的笑容，但她的眼睛裡還是寫滿了淺淺的悲傷和懷念。
表達喜悅時，應該是這幅模樣的嗎？
夏天不是的，莉莉和諾亞也不是的，對方複雜晦澀的情緒讓馬修感到困惑。
這位夫人並不開心，但她還是流露出近乎讚歎的笑意。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
她甚至親昵地摸了摸馬修的頭——就像是夏天那樣。
“我幾乎以為是天使降落在我的身邊，”陌生的夫人表揚道，“這些彩蛋是你畫的嗎？”
“是我的朋友。”
馬修誠實回應：“她擅長畫畫。”
夫人莞爾：“真謙虛，你叫什麼名字？”
“馬修。”
“你是與爸爸媽媽一起來的嗎？”
“我住在史密斯太太家裡。”
一句“史密斯太太”讓麵前的夫婦愣上一愣，頓時明白了馬修的身世。
馬修敏銳地察覺出夫婦二人的尷尬，但他隻是無所謂地側了側頭。
她很悲傷。
所以對大人來說，悲傷和感到快樂是不衝突的，這是馬修得出的觀察結論。他無法理解也體會不到，但事實擺在眼前。
果然忍耐是有收獲的。
馬修很滿意，在這無趣的一整天，總算是品味出了幾分淡淡快樂。
夏天告訴馬修表達快樂時要分享給他人，而分享的最好方式就是祝福。於是直到陌生的女士收回了摸著自己頭發的手，馬修再次抬頭。
他揚起嘴角——馬修發現，大人最喜歡的就是他流露出笑容，禮貌地出言：“願你不再悲傷，女士。”
陌生的女士微微瞪大眼：“你說什麼？”
然而馬修早於她一步轉身離開，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
……
計劃非常成功。
夏天看到馬修與紐爾伯特夫婦交談，也看到了紐爾伯特夫人驚訝的表情。
甚至是在史密斯太太結賬時，家庭餐廳的老板還說，有一對外地來的夫婦為了感謝複活節的彩蛋，已經替她付了錢。
這足以證明馬修為紐爾伯特夫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相信事後夫婦二人去福利機構時會看到馬修的信息的。
隻是——
回去的路上，夏天越想越心事重重。
她沒忘記馬修對自己展現出的依賴和信任，是夏天說過二人要做家人和朋友的。
現在不經過馬修同意就讓他做了這麼多，等紐爾伯特夫婦上門時……他會是什麼心情？
說是不要當替小孩子做主的討厭大人，到頭來還是做了討厭的事。
夏天多少覺得自己有些虛偽。
而她擔憂糾結的模樣，也悉數落在了馬修眼底。
到家之後，史密斯太太招呼大家去休息，在準備回房間之前，馬修毫無征兆伸手，一把拽住了夏天的衣擺。
春季之後孩子們換上了單薄衣衫，夏天素色的裙擺叫馬修抓在手中，力道之大險些把她拽個趔趄。
“馬修？！”
夏天驚訝地扭過頭：“怎麼了？”
馬修·丹尼希罕見地擰起眉頭。
他好似察覺出什麼，但又想不出具體緣由。男孩碧藍色的眼眸直勾勾盯著夏天：“你不開心，為什麼？”
夏天：“……”
大半年相處下來，哪怕是塊石頭都能相處出感情，更遑論夏天不是石頭，她是個活生生的人。
這件事不該瞞著馬修的。
他們的聯係建立在坦誠和直率之上，夏天不想從此與其產生隔閡。
她深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夏天溫柔地說，“咱們到你房間去談，好嗎？”
得把收養的事情告訴馬修。他的未來，他有知情權。
…………
……
026
馬修的臥室空空蕩蕩，可以說幾乎沒有什麼活人居住的氣息。
唯獨能凸顯出兒童誌趣的就隻有雙胞胎塞給他的紙疊軍艦，以及掛在窗邊、由夏天親手製作的捕夢網。
夏天坐在床邊，故作輕鬆地拍了拍馬修的床鋪：“摸上去比我的硬多了！”
然而馬修沒有開口。
那雙藍目始終鎖定著夏天，如寶石般晶瑩剔透的眼眸冷淡且銳利。馬修向來敏銳，他一眼就看出了夏天的情緒不對：根據他觀察得到的結果，今日複活節出行很順利，人人都應該收獲足量的滿足與快樂。
但夏天卻表現出了相反的情緒。
“為什麼？”馬修執著地問。
夏天一聲歎息，收斂了強擺出來的笑容。
是該告訴他的。
“我在不久之前，偷聽到了史密斯先生打來的電話，”她闔了闔眼，斟酌著開口，“他說他的一筆生意出現了問題，似乎是資金周轉不過來了，想把小鎮上的房子賣掉，要史密斯太太和他一起到城市裡租房子住，馬修，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馬修：“換地方住。”
夏天苦笑幾聲：“嚴格來說也沒錯，因為福利機構會把我們安排到其他寄養家庭去。”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我，還有約翰與萊拉，即將麵臨著不能拒絕的分彆。”
她的語氣中沾染著不可避免的難過：“大家會被安排到不同的家庭裡，就像我和我的弟弟一樣，離得很遠，之後很難再見麵。”
馬修擰起眉頭。
很少能見到男孩做出如此直白的反應，他似乎有些驚訝，又有些困惑。馬修澄澈的藍眼在夏天的臉龐來回徘徊，試圖尋找出什麼端倪，但最終本就幾不可查的情緒凝聚成了最簡單的反感。
“我不允許。”他平靜開口。
“……我也不想，馬修。”
沒想到在這節骨眼上，向來缺乏人性、行事作風更接近動物的馬修，竟然意外地展現出了幾分孩子氣。
也對。馬修再怎麼聰明敏銳，到底也是生活在小鎮裡的七歲幼童。
他的腦海中裡暫時還沒有分彆的認知，對他而言，這個鎮子就是整個世界。
“但你我都不是製定規則的人，”她低聲說，“所以我想了個辦法。”
馬修沒有開口。
就像是起初二人相處那般，他隻是觀察著夏天，用那雙藍眼審視著她。唯獨與過去不同的是，夏天能在其中尋覓到清晰的不滿與抵觸。
“我在電視機上見過今日與你交談的那對夫婦，他們很有錢，而且女兒因意外身亡。”
夏天下定決心，將白天的事情坦白出來：“如果你我一定要分開，馬修，我希望你能被有錢、善良的人家收養，而不是繼續在寄養家庭中輾轉。假設紐爾伯特夫婦準備收養一個孩子，他們會是最完美的父母。”
餘下的話不用多說。
馬修那麼聰明，他當然明白了一切。
纖細精致的男孩站在夏天麵前，上一秒還展現出幾分不悅，下一秒藍眼中的一切情緒驟然消失殆儘。
“不。”他開口。
夏天莫名有些心酸。
她伸出手，欲圖像往日一樣摸摸他的頭發：“我知道，我該提前告訴你的，這也是我自責的原因。你能——”
馬修·丹尼希毫無征兆抬起右臂。
他的速度太快了，當夏天反應過來時，馬修已經牢牢抓住了夏天的手腕。
【攻略目標：馬修·丹尼希，？？？數值+10，目前？？？數值：70。】
夏天：“……”
這個？？？數值的增加時機，讓夏天多少有些領悟了其中內容。
恍然間她幾乎覺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什麼鉗住了，力道之大足以產生明晰的疼痛。夏天毫不懷疑馬修再這麼用力下去她的腕間會留下清晰的印記，而男孩顯然沒有任何鬆手的意思。
他不開心。
是因為意識到夏天的言論提及離彆，他感受到了分彆的難過嗎？夏天覺得以現在馬修對情感的理解能力，恐怕遠達不到這個程度。
馬修做出的回應並非“不想”而是“不允許”。
與其說是不願意分彆，不如說是不想事態超出自身控製吧。
“我也不願意。”
夏天坦白道：“我的弟弟就是這麼離開我的，因為不熟悉對方家庭而徹底斷了聯係，今後我與他再見麵也不過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我不想與你也淪落到這般下場，馬修，最好的情況便是紐爾伯特夫婦收養了你，我能知道你的位置，他們也有財力和精力能安排你我保持聯絡、甚至是時常見麵……這是最好的辦法。”
【攻略目標：馬修·丹尼希，黑化值+10，？？？數值+10，目前黑化值：65，？？？數值：80。】
行吧。
她一點也不意外。
係統怎麼可能安排攻略過程順順利利呢？一年的期限本就是個約束，就像是打遊戲一樣，到了劇情轉折點，你總得拿到關鍵信息、打出重要事件才能推進下一步劇情。否則等待著玩家的就是Bad End。
夏天自詡該做的都做了。
九歲的身軀做不到太多事情，她隻能將史密斯先生破產視作不可違抗的劇情轉折點。幾個月來夏天搜羅了所有意願收養馬修的家庭，沒有一個有意向收養多個寄養兒童。
根據係統給出的消息，紐爾伯特夫婦也不例外，但放眼整個美國，比他們還優渥的收養家庭少之又少。
她知道馬修的去向，能與之電話、通信聯絡，而紐爾伯特夫婦足夠有錢，就算夏天被福利機構安排到天涯海角，隻要馬修願意，他們都能見麵。
這是個相當優秀的方案。是選擇該方案，還是賭餘下幾個月出現奇跡？夏天選擇前者。
而替他人做出選擇就是要付出代價的。
馬修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他就像是一台被初始化了的機器一樣，又恢複到了起初冷冰冰的姿態。寶石般的眼眸死死鎖定住夏天，沒有情緒、沒有反應，隻是如盯緊獵物般看著她。
夏天的手腕還牢牢抓在他的掌心之中。
“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嗎？”
她沒有退縮，也沒有畏懼。夏天依舊用平和輕快的語氣柔聲出言：“你關心我的安危，你想保護我……我希望能你能記住這份感情，這份聯係。”
【攻略目標：馬修·丹尼希，黑化值+10，？？？數值+10，目前黑化值：75，？？？數值：90。】
“這份感情的根本來自於你希望我能過得平安幸福，馬修，我對你也是一樣。相互的情感交織於一處，你我才成為了家人。”
【攻略目標：馬修·丹尼希，黑化值+10，目前黑化值：85。】
自始至終馬修·丹尼希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但夏天非常平靜。
她知道數值的暴漲不意味著馬修沒有聽進去——他一直能聽進去，哪怕是最開始黑化值高達90的時候。
“就像是你贈送我的羽毛，最終變成了捕夢網一樣。”
【攻略目標：馬修·丹尼希，黑化值+5，目前黑化值：90。】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點。
當係統提示他的黑化值重歸起點時，馬修·丹尼希終於做出了反應。
男孩精致秀麗的麵孔微微抬起，他站在背光處，發絲的陰影因光線而拉長，讓他一部分臉蛋隱匿在黑暗之中，顯得有些捉摸不透。
但夏天依舊清晰意識到他的藍眼越過自己，看向了那串捕夢網。
她隨著回頭，敞開的窗子將春季溫暖的夜風吹拂進來，潔白輕盈的捕夢網隨著微風在半空中搖蕩。
室內安靜的可怕。
“馬修。”
夏天輕聲出言，不帶恐懼、不帶質問，更多的像是在表達一種信任：“你會傷害我嗎？”
——她就像是那張捕夢網。
馬修·丹尼希凝望著麵前夏天鎮定的麵孔，不由得產生聯想。
沒有力量、沒有重量，輕得好似隨便一陣風都能吹走，但它又如此神奇。馬修也不知道為什麼，當他把捕夢網掛上去後，每每再夢見不好的事情，聯想起窗邊的贈禮，就覺得事情不是夢中演繹的那麼糟糕。
聯想到夏天也是一樣。
她說的對。
馬修想不出辦法。
他不喜歡事情超出掌控的局麵，而夏天是他的，他也不允許她離開。她說的這番話嚴重冒犯到了他，甚至可以說是觸怒了他。
但大人的規則框架不由他製定，他說了不算，也沒有力量與之抗衡。
是他還不夠強大。
夏天告訴他這規則框架如何運轉，又該如何在這框架之下生存。
馬修明白夏天的想法：和往日一樣，先暫且歸順大人的庇護之下，利用他們的規則，忍耐到他們長大的時候，就能擺脫庇護與約束再次見麵。
這是個很好的辦法，就是目前會導致她離開他。
很不喜歡，但值得忍耐，畢竟想到得到，就需要付出代價。
馬修不得不接受這個代價。
他不允許彆人把夏天從他身邊帶走，但……
“我辦不到。”他打破沉默。
“什麼？”
夏天愣了愣，他說什麼辦不到，是辦不到傷害她嗎？
然而還沒等她細想，麵前冰冷如人偶般的男孩，又驟然如重新開了機般眨了眨眼，那雙藍眼中浮現出淡淡的……近乎喜悅的情緒。
夏天：“……”
之前黑化值和？？？數值飆升都沒能讓夏天驚慌，因為這是意料之中的反應。但現在，當馬修漂亮的臉蛋上浮現出清淺、溫順的笑容時，驚訝過後，夏天卻感受到了幾分久違的寒意襲上心頭。
“不是夏天的錯。”
不，這樣是不對的。
馬修·丹尼希第一次意識到問題：夏天的處世之道並不能讓他完全滿意。
她始終想著“利用”規則，而從不考慮如何去掌握它們。馬修嘗試著交換和忍耐，換來的依舊不是讓他開心的結果。
是的，他們都不是製定規則的人，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倘若大人們強行執行，馬修·丹尼希辦不到阻止彆人把夏天從他身邊帶走。
那就成為製定規則的人。
現在不行，以後會的。
馬修抬起頭，看向帶著幾分震驚意味的夏天笑著說：“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