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停後, 八月下旬的天,再次燥熱起來。
但幸好暑伏已過,雖還是酷熱難當, 總不至於太煎熬。太陽落山後,後宮嬪妃中漸漸有人出來散心納涼,風景宜人的幾個地兒陸陸續續都有人影。
天氣轉晴後, 皇後娘娘的身子好得比從前快了不少, 不再反反複複,平日裡也精神好上許多,鳳儀宮的事務少了, 沈霽也得閒, 在太陽還沒落山的時候去千鯉池走走。
千鯉池全名叫千鯉荷花池,是宮中除了太液池、月影湖以外最大的池塘,池水裡引了極樂寺後山數尾半臂那麼長的錦鯉,又栽滿了荷花荷葉, 每每有人喂食的時候,錦鯉群聚成環,似佛蓮盛開,十分喜人。
霜惢從禦花園一側悄悄過來跟在了沈霽身側,輕聲說:“小主, 常貴人已經出門了。”
沈霽淡淡嗯了一聲, 抬手讓身後鳳儀宮的宮女回去:“本主這有霜惢便成了,你們倆回鳳儀宮侍奉, 不必跟著了。”
待人走後, 霜惢才繼續說著:“前兩日陛下又去了回安才人那,今日常貴人出來的時候臉色果然不大好。”
四座宮殿環繞著千鯉池,分彆是頤華宮、碧霄宮、昭純宮和棠梨宮, 千鯉池連著九曲長廊一直到玉夜橋上,占地不小,風景也宜人,是嬪妃們夏日最愛去的納涼去處。
安才人和常貴人同住在昭純宮,正在千鯉池東邊。
沈霽讓收拾千鯉池的小太監拿來一盒魚食,斜斜倚在池邊的亭子裡往裡拋餌,錦鯉搶食發出撲騰撲騰的水聲,左手邊一條陰涼人少的石子路上,由遠及近傳來腳步。
“小主,您還是消消氣吧,安才人這兩日不知怎麼得了陛下的喜歡,氣焰難免高些,等皇後娘娘病愈了,您再去回稟,定會給您一個公道的。”
為首走著的青衣女子恨恨踢了一腳路邊的石子,小石子劃一道弧線,噗通一聲落入池水中:“皇後娘娘就算醒了我又能怎麼說,難不成讓我說安氏搶了我的吃食,搶了我的銀子,還是罵我是個空有美色的木頭,不得陛下喜歡?”
“就算皇後娘娘管事,我還嫌丟人呢,”常貴人越想越氣不過,眼看兩邊沒人,又大喇喇飛踢出去一顆石子,“入宮這兩年,還是頭一回這麼憋屈!
堂堂一個妃嬪,行為舉止一言一行都是被人看在眼裡的,常貴人的貼身侍女瑾珠一看常貴人的脾氣上來,忙拉著她勸:“好了好了,小主您還是莫要再踢了,若是被人知道了,豈不坐實了安才人的話?”
常貴人滿不在乎的嗤了一聲:“這兒又沒人瞧見,我生氣,踢個石子都不行了?”
沈霽同霜惢對視一眼,霜惢才輕輕咳了兩聲。
驟然傳來聲音,常貴人嚇了一跳,好似見了鬼。她忙後退一步,警惕地看著沈霽,渾身僵直。
沈霽輕笑一聲,上前向她行禮:“妾身給常貴人請安。”
方才待的亭子在水中所建,有立柱撐著,比之地麵稍高些。加之旁邊有大樹相傍,若不刻意抬頭,還真不大容易發覺裡頭有人。
常貴人沒想到自己方才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裡,還是聖眷優渥,又受太後喜歡的玉常在,她和寵妃向來沒什麼話說,也不清楚玉常在是什麼性子的人,一時進退兩難,不知道說什麼圓場,直愣愣的站在那,氣氛一度很是焦灼。
瑾珠輕輕提醒:“小主,玉常在給您請安了。”
常貴人這才回過神,不自然地偏過頭去:“玉常在免禮。”
入宮半年來,沈霽和常貴人所有的接觸都僅限於在晨昏定省時打個照麵,所以其實她對常貴人並不了解,隻覺得她是個眉眼很乾淨利落,說話也不拖泥帶水的一個人。
但常貴人久居無寵,話不多,也沒人會尋她的麻煩,所以在人群中往往很不起眼,沈霽也沒什麼和她說話的餘地。
可今日一看,好似常貴人比她想象中還有意思些。
筠雪打聽過,說常貴人是武將家出身,家世雖在官家裡算中規中矩,但長相在去年那批妃嬪裡,其實是很出眾的。
不同於大部分嬪妃的婉約柔媚,她長相英氣偏冷豔些,在美人堆裡也很有辨識度。
這樣一個女子,竟然能失寵兩年無人問津,也算是奇怪了。
但沈霽一向是個很敏銳又很有分寸感的人,自然地不曾提起方才她儀態粗魯一事,反而柔柔問著:“妾身方才聽常姐姐似乎提起了安氏,可是近日小有恩寵的安才人嗎?”
聽見安才人的名號,常貴人又警惕起來。
宮中鬥爭不斷,常貴人一向是能避則避,不願意讓自己摻和到寵妃們的鬥爭裡去。
一是因為麻煩,二是因為她自問沒那個心勁兒和腦子,更不願意說錯話被人當槍使。
當初封貴人那段日子不知道過得多艱難,還倒不如在宮裡混混日子過去。
因此一聽沈霽提起安氏,她並未立刻搭話,反而說著:“我記得玉常在和安才人似乎並無什麼齟齬,怎麼這時候問起來。”
沈霽瞧她一眼,也不避諱:“前幾日大雨,安才人欺辱了班禦女。想來常貴人也知道,妾身和班禦女一向要好,如此一聽安才人的名號,這才直接問了姐姐。”
常貴人一聽班禦女竟也受了安氏的氣,方才的警惕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立刻接話道:“那安氏無非是仗著林貴妃在她身後撐腰,近日又得了幾回恩寵,想當初她剛入宮的時候,還不是巴巴地來請安,半點氣焰也沒有!”
“妾身在民間時,常聽人說狗仗人勢,”沈霽牽唇輕笑起來,“安才人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常貴人深表讚同,又撇撇嘴,眼裡十分嫌棄:“可不正是屬狗的,偏愛從人家嘴裡搶來吃。”
沈霽意味不明地瞧她一眼:“其實姐姐何須跟安才人置氣,她既然喜歡搶人東西,那就讓她搶去。”
“隻是若搶來的東西吃下去哪裡不合適,再在陛下跟前失了儀態,那不關姐姐的事了。”
她捏著帕子掩掩唇,眼裡的暗示不言而喻:“姐姐覺得呢?”
常貴人愣愣地看向沈霽,半晌才如夢初醒,喜笑顏開起來:“這法子果真不錯,難怪太後、陛下和皇後都喜歡你。”
“姐姐哪裡的話,咱們難得投緣,在此巧遇閒談兩句罷了。”沈霽向常貴人福身行禮,“時候不早了,妾身也要回去服侍皇後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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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皇後的病終於好全,沈霽也從鳳儀宮搬回了緲雲塢。
晌午時分,太醫來給沈霽請了平安脈後,霜惢便去回稟皇後娘娘,將沈霽的名牒重新掛了上去。
時至傍晚,太陽變為明豔的橘紅色,餘暉將皇宮籠罩在一片金橘色的柔光裡,沙漏不停,薄夜朦朧的天幕上,似粉似紅的晚霞漸漸沒入夜色裡。
宮闈局的小太監端著名牒讓陛下點寢,秦淵並未在意,隨口說了句安才人,禦前的小太監便即可前往昭純宮宣旨去了。
張浦本想提醒陛下玉常在的名牒已經重新掛了上去,可轉念一想,聖意本就反複無常,陛下的心思又豈是他能揣測的,便將話又咽回了肚子裡。
秦淵將奏折擱下,淡聲道:“朕今日去昭純宮用膳,叫尚食局不必送來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