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月初月末, 便是皇後和林貴妃最忙碌的時候,偌大的後宮各處人員調動,物品流通, 銀錢往來, 用度分配, 樣樣都是大數目,一應要上交核對。
這些東西本是底下的人直接送到宮裡即可, 但林貴妃協理後宮極為上心,尤其銀錢一類,多親力親為。
內侍省作為陛下的近侍管理處, 統領宮中內部的事務,林貴妃每月月底從鳳儀宮出來便會專程去一趟, 一是核對賬目, 二是訓誡內侍省中人, 以免心生怠慢。
沈霽坐著步輦慢悠悠的晃到了內侍省門前,門前的小太監一看便知是玉貴人來了。
他躬身上去小心翼翼地賠笑:“奴才給玉貴人請安,貴人萬安。”
“您這會兒怎麼過來了?裡頭來來往往的人多, 萬一衝撞了貴人如何是好?您若是有什麼需要的, 派人來知會一聲,咱們還是不是巴巴地給您送去,何苦親自跑一趟呢。”
沈霽笑一笑,柔聲說:“原是從外頭溜達來的,不成想沒趕上好時候,你們這會兒正忙呢。既然裡頭人多, 那本主就不進去了,隻是本主想著明日便能領月例了,今日恰好過來, 提前支取,總是可行?”
那小太監麵露難色,說著:“不瞞小主,若不是今天,提前個三五日給您支取月例也不打緊,可越是今日恐怕越不成呢。”
“哦?那是為何?”
他輕步走到步輦跟前,低聲說:“小主入宮時間短,可能不知道,每逢月底這一天林貴妃都在內侍省對賬,內侍省人心惶惶,便是幾個監和少監都在裡頭侍奉著不敢多言呢。小主這時候進去,奴才怕您也連帶著吃冷臉,那對您的身子也是無益的。”
“林貴妃在裡頭?那倒是有些難辦。”沈霽瞧一眼裡麵,卻沒改主意,反說著,“可今日就算林貴妃在,我想提前支取月例銀子也不打緊,林貴妃協理六宮,便是這點氣量也沒有嗎?”
霜惢吩咐著輦夫落下,扶著沈霽走下來,欠著身微微一笑:“多謝公公提醒,但咱們小主如今懷著身子,乃是千金之軀,隻是取月例這一點小事,想來林貴妃也能體諒。”
沈霽彎眸一笑,容色令人驚心:“你們難辦的事,本主自己進去便好,也省得貴妃娘娘遷怒於你們。”
纖纖素手搭在霜惢的腕上,她走的四平八穩,內侍省諸人因為林貴妃在,個個低眉順眼,神色匆匆,見玉貴人竟敢今日在來內侍省,不由得暗暗咂舌。
周圍人個挨個的向她行禮問安,這樣大的陣勢,也驚動了在屋子裡頭和幾個管事的對賬目的林貴妃。
每次對賬目,一本本厚厚的賬本看得人眼睛疼,林貴妃最是心煩意亂的時候,一聽外麵噪雜吵鬨,更是怒容滿麵:“誰在外麵!”
跟在林貴妃身邊的貼身宮女柊梅低聲:“娘娘彆急,奴婢去看一眼。”
她提裙出來走到院子裡,正迎麵看見玉貴人麵上噙著笑過來,柊梅麵上笑意熨帖,卻恰好堵在了玉貴人前行的路上,福身道:“奴婢給玉貴人請安,秋來天氣寒冷,貴人不在渡玉軒養胎,親自跑到內侍省做什麼?這兒人多眼雜,若是衝撞了皇嗣可就不妙了。”
沈霽淡笑:“人多眼雜,可內侍省裡頭總歸是受過訓的宮人,總不會毛毛躁躁故意往本主身上撞,是不是?明日便是十月了,本主恰逢此地,想提前來支取月例銀子來補這月的開銷,想來和娘娘說一聲也無妨。”
柊梅一動不動,笑意不減:“宮裡有宮裡的規矩,月例何時取自然也有固定的時候,若人人都如貴人一般提前支取,這賬目還如何做?若是對不上賬,出了問題,貴人就算懷著身子辛苦,恐怕也擔不起這責任呢。”
“能不能,做不做,那也得是貴妃娘娘說了算,難道柊梅你,還能當家做主,代表了貴妃的意思?”
柊梅臉上的笑意瞬間淡了幾分:“從前隻知道玉貴人溫順可人,謙卑柔遜,不曾想還有如此伶俐的口齒,既然小主執意要擾了娘娘看賬簿,那奴婢去向娘娘通傳便是。”
沈霽並不理會她,直直抬步上前撞了柊梅的肩膀,淡聲道:“不必麻煩了,本主自會向貴妃如實稟告。”
“隻是你也該記住,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就是主子,身為宮女,站在本主前麵的路不走還不知退避,實在是不該。”
柊梅跟在林貴妃身邊向來尊貴,人前人後無人不敬她二分,尊稱一句柊梅姑姑,便是許多嬪妃見了她都要客客氣氣的,可玉貴人如今仗著自己有孕氣焰竟如此囂張,不僅是不把放在眼裡,更是不必貴妃放在眼裡!
趁著沈霽沒走到門口,柊梅恨恨地從她身邊跑開,急匆匆的說:“娘娘!”
林貴妃不曾抬頭,蹙眉說著:“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像什麼樣子!”
柊梅不敢惹娘娘生氣,忙雙手交疊站到了她身後,快速說著:“娘娘,是玉貴人來了,說要提前支取十月的月例。奴婢怎敢讓她來叨擾娘娘,便拒絕了她!誰知玉貴人現在甚是伶牙俐齒,仗著懷著身孕竟然目中無人,氣勢洶洶的,馬上就要進來了!”
對賬目本就讓人心煩意亂,這賤人竟敢仗著自己有孕不將她放在眼裡,林貴妃頓時怒火中燒,拔高了聲音:“她竟敢如此放肆!”
“娘娘,她來了。”
林貴妃擱下賬簿,正看見玉貴人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將要走到門前的時候,沈霽偏頭交代著霜惢:“算著時間,三炷香後去請皇後娘娘過來,然後是太後。”
霜惢微微皺眉低聲說:“小主,隻留您一人在這是不是太冒險了,奴婢擔心林貴妃對您不利。”
“無妨,我心裡有數,快去吧,彆忘了我怎麼交代你的。”
霜惢行禮後離開內侍省,沈霽則孤身一人走了進去,像林貴妃欠身行禮:“妾身給貴妃娘娘請安。”
當今最得寵的玉貴人和林貴妃在內侍省對上,屋內人麵麵相覷,不敢吱聲,低眉順眼地靠牆站著,大氣不敢喘。
林貴妃勾唇冷嗤了聲:“玉貴人如今是懷著身子的人,這樣的大禮,本宮可受不起。”
“內侍省人多事忙,玉貴人這千金之軀來此做什麼?”
沈霽柔柔一笑,溫聲說著:“前段日子陛下封了妾身為貴人,位份跳的多,宮裡的人也一下子多了起來,這麼多人等著吃飯打點,僅憑從前常在位份的月例實在有些緊巴。好在明日便是十月份了,妾身途徑此處,便想著提前提取十月的月例,也好趕緊補上虧空,左右就是這一日的時間,想來也不打緊,娘娘覺得呢?”
林貴妃嬌豔的麵上冷冰冰的,居高臨下地睨著她:“柊梅方才沒跟你說嗎?宮裡的規矩就是規矩,不會因為一人就更改,更不容許藐視規矩,若人人都仗著寵愛和皇嗣徇私,那內侍省可還能運轉嗎?豈非是由玉貴人一人驅使了?”
“原來娘娘所說是這個意思,”沈霽笑意從容,緩緩道,“方才柊梅的確說了與娘娘差不多的話,可妾身以為,柊梅雖身為娘娘的貼身婢女,但畢竟不能代表娘娘,若宮中人人見了柊梅都要視為是貴妃您本人,那豈非天下大亂了。”
“柊梅跟著娘娘久了難免飄飄然些,身為奴婢不懂規矩,竟想指使妾身,妾身為了皇室顏麵,當然不能聽她所言,娘娘娘說可是?”
說罷,她笑一笑:“至於妾身想要的支取銀子一事,說白了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畢竟誰宮裡還沒個銀錢短缺的時候,其實娘娘本不該陌生,不是嗎?”
這話說的意有所指,林貴妃一聽,頓時心裡微驚,慌張之下咬牙切齒道:“從前初見時隻覺得玉貴人謙遜柔弱,如今再見方知你口齒如此伶俐,從前種種,竟都是裝出來給本宮看的。”
“宮中有過身孕之人不知你一個,你少用身孕拿喬!今日仗著自己有孕,不把宮規放在眼裡,也不把本宮放在眼裡了,”她怒聲嗬斥道,“玉貴人,你放肆!”
沈霽欠身哎呀一聲,柔聲道:“妾身不過是想提前一日支取月例銀子,並未多花宮裡一分錢,怎麼到娘娘這裡便成了放肆,成了藐視宮規?”
“這每筆支出都會在賬目上走清楚,娘娘又怕什麼呢?”她移步走到那賬目跟前,單手拿住舉了起來,在林貴妃跟前晃晃,“這賬本,不是娘娘每個月都會核對清楚的,還會有假不成?”
林貴妃劈手將賬簿奪下來,被她一句接一句的不敬和忤逆激得滿心怒火,更是警惕,她為何句句不離賬本。
實在是不知好歹的賤人!
區區卑賤之身侍奉陛下已經是天大的福氣,如今僥幸懷了身孕,竟也生了熊心豹子膽跟她叫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有幾斤幾兩!
眼下人多,她不能侮辱泄憤,更不能動手傷了她。可以下犯上,藐視宮規的罪名她總能吃得,便是太後和陛下來了,她也能用沈霽想強行支取銀子不合規製一事為自己脫罪。
要是宮裡人人都因著有孕而不受懲戒,那要宮規又有何用?再金貴的身子,小懲大誡也是無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