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以為自己會是一個好父皇,不同於對其餘孩子的關愛平平,他會一步步看著這個承載了他的太多期許和幻想的孩子長大,若是皇子就教他讀書寫字,騎馬射箭,若是公主,便寵得如珠似寶,做掌上明珠。
可從未想過,孩子一出生,會是如今這個樣子。
還記得當初寵愛沈霽,起初是因為她容色絕豔,又乖巧溫順,性子得他喜歡,可時日漸長,便不僅僅是寵愛。
他喜歡和沈霽呆在一處,總能他睡好覺,有安心之感。
秦淵少年登基,朝中多是先帝在時的老臣,國事便足以令他殫精竭慮,如此幾年下來,雖逐漸掌握製衡關竅,可朝堂之上行差就錯,半分馬虎不得,他知道年輕帝王總是不易,卻難免心事太重,逐漸眠淺覺短,深覺高處不勝寒。
安神的湯藥和香料用過不少,都不及在沈霽身邊睡得香甜。
閒暇之餘,其實他也曾想過原因,可百思不得解,也未曾深究,隻戲稱一句命數,以後一直寵著便是。
那時的他並未把她太放心上,隻當做是稍有特殊的嬪妃之一。
可如今隔著門扉念著裡頭的人,一想到她會因為三皇子肝腸寸斷,漠然以對,才覺得心口鈍痛。
在門口駐足半晌,他最終還是斂眸走了進去。
青檀最先瞧見陛下過來,急忙過來行禮,低聲道:“奴婢給陛下請安,陛下來了怎麼無人通傳?”
秦淵擺擺手,問著:“玉婉儀睡著嗎?”
青檀頷首道:“小主產後身子虛,昨夜又睡得很晚,這會兒才醒不久。”
“玉婉儀產子辛苦,渡玉軒的人都要好生照料,不得有誤。”秦淵溫聲交代幾句,而後抬步走進寢殿內,繞過屏風,他率先看見了沈霽蒼白臉色上一雙冷漠又帶著怨恨的眼。
雖然她神色平靜,可通紅的眼眶和眼神騙不了人。
從來她每每見到自己,總是宜喜宜嗔,眉目動人,還從未見過沈霽這般冷漠又疏離的模樣。
孩子一出生便被送到了鳳儀宮,又深陷禍星之聞裡,未曾分明,身為人母,她不可能不怨,秦淵都明白。
可他身為一國之君,哪怕隻有一絲的可能性,也要做到周全,不能拿著黎民百姓去賭。
霜惢停了給小主喂粥的動作,福身向陛下請禮,沈霽卻垂下了眼睛,淡聲道:“嬪妾產後不適,不能向陛下行禮,還望陛下恕罪。”
秦淵心口微窒,正欲上前在床沿坐下,誰知沈霽緩緩伸出一雙手,將微微有些淩亂的被角鋪平,不曾有半分想讓他靠近的意思:“產後不調,恐汙了陛下龍體。”
這是明擺著拒絕的意思了。
秦淵深深地看著她,開口道:“簌簌,孩子的事,朕也是不得已。”
嗬,不得已。
沈霽何嘗不知道他身為一國之君是不得已。
可輕飄飄一句不得已,難道她就不恨,不怨了嗎?
就算她明知日後還要陛下的寵愛生活,可眼下她就是要疏遠,就是要怨恨,要讓陛下對她們母子的愧疚達到頂峰,絕不能輕易原諒。
讓一個男人高興很容易,可讓一個男人心痛,那才算有用。
沈霽垂下眼眸,掩去目光中的譏諷,淡聲道:“陛下總有陛下的苦衷。”
“可嬪妾是孩子的生母,是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難不成旁人一句禍星,他就是禍星了嗎!”
說到激動處,便是強作鎮定的沈霽也不禁紅著眼哽咽,仰頭死死看著他:“即便是現在,陛下越級封了嬪妾為婉儀,將孩子送去鳳儀宮讓皇後娘娘撫養,也難以彌補嬪妾心中的悲痛。”
“孩子一出生,嬪妾甚至還沒來得及看他一眼,如今更是因為天象前途不明,生死未卜。司天監是在調查,可結果不曾出來,嬪妾心中就一日不寧!陛下是有苦衷,可陛下今日來,就能保證孩子平安無事嗎?”
“旁人懷孕的時候都百般不適,受儘苦楚,可嬪妾的孩子尚在肚子裡便那樣聽話,從不會讓嬪妾吃苦受累,這樣一個孩子,他怎麼會是災禍?”
她說著說著情緒激動,淚流滿麵,秦淵心中也不好受。
“宿州大旱,天象異常,數萬黎民百姓的命在苦苦煎熬,朕不得不重視,但朕可以答應你,絕不會傷了三皇子的性命,一定會讓他健健康康的長大。”
“再者,司天監的事尚未定論,若真有異,朕定會嚴懲。”
沈霽紅著眼睛看他:“若司天監真有異樣,那便是互相勾結,意圖謀害皇嗣和欺君之罪,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和他背後之人?”
秦淵定定看著他:“單是欺君之罪和謀害皇嗣,便是殺頭的死罪,其餘大小罪證若搜到,數罪並罰,不會偏私。”
沈霽緩緩合上眸,落下一滴清淚:“希望陛下金口玉言,不要讓三皇子無辜受冤。”
“更不要寒了嬪妾的心。”
“嬪妾累了,陛下還是請回吧。”
這樣明晃晃的拒絕和疏遠,秦淵心口刺痛一瞬:“你生產辛苦,朕今日政務不忙,可多陪陪你。”
“陛下國事繁忙,不必記掛,嬪妾精力不濟,時常昏睡,恐怕不能侍君閒談。”
沈霽並不理會他想多留一會兒的念頭,淡淡道:“陛下,請回吧。”
這麼多年,秦淵也是第一次被一個女人半趕半推地轟出來。
分明是這樣僭越的舉動,可如今他的心裡卻隻有愧疚,並未有半分不虞。
張浦見陛下不情不願地從渡玉軒出來,再瞧陛下麵色,也猜到幾分,便躬身道:“玉婉儀產後身子不適,不能伴駕也是有的,陛下不如讓玉婉儀好好歇歇,待身子調養好了,過幾日再來看望也不遲。”
秦淵原本正因為沈霽的冷淡而心中鬱結,聽他這般寬慰,心裡也好受了幾分:“你說的有道理,朕改日再來。”
她如今正在生自己的氣,總是在跟前晃悠也是不好,可不來更是不成。
既如此,他便得空就來,想來時日長了,她總能消氣,不再這樣冷淡。
張浦侍奉著陛下坐上禦輦,準備即刻便回建章殿,看看陛下的臉色,再看看渡玉軒裡頭,不禁暗歎一聲。
此後大半個月裡,秦淵幾乎日日都去渡玉軒,惹得宮裡流言紛紛,說陛下極寵玉婉儀,連月中都這樣放不下。
可陛下身邊人最清楚究竟是何模樣,有時是小坐片刻便被趕出來,有時甚至避之不見,可陛下卻絲毫沒有不快,頗有一種隻要能見到人便很知足的架勢。
儘管二人這樣一冷一熱乍一看也很和諧,可張浦卻知道,陛下和小主之間,人人心裡都有一根紮在肉裡的刺。
這刺一日不拔出來,就一日痊愈不了。
張浦看向長安湛藍的天,遠處烏雲滾滾,似乎是要下一場雨,一邊招呼著宮女們將建章殿的窗子關好,一邊暗歎,若是宿州能在這時候下一場大雨,解了燃眉之急,又何須再擔憂天象如何。
三皇子一出生便天降大雨,是大吉之兆,天象之說自然不攻自破!
-
三皇子滿月那日,大朝會。
司天監除司天監外所有人的觀星結果都已經過罷,皆和司天監所言差不太多,隻剩下最後一人觀測結果還未上稟。
年輕桀驁的觀星師剛剛上前,便聽宣政殿玉階之下有人策馬狂奔,振臂高呼道:“報——喜報!——宿州降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