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柔毫無壓力的度過了前三輪, 七月末的最後一日,留下的一百名製香師被安排到了公主府暫歇。
長公主如今和兒孫居於裴府正房,公主府反而空置下來, 因著位置獨佳,後院花草樹木繁盛, 小橋流水,頗有一番氣度,時常借予其他勳貴官員舉辦宴會, 此前為著這場比賽已經提前騰出了空閒。
八月初一,清晨,院子裡的管事們將人一一請到後院空曠處,人群簇擁中,遠遠而來一位麵帶皺紋、滿頭華發的老婦人, 珠翠加身,通身的氣度, 叫人望之生畏。
她隻略抬頭看了一眼, 大概記住,便低頭不去看, 對於貴人而言, 長時間的直視是一種冒犯, 她最為清楚不過。
前三輪隻調了指定的幾款香,如今到了這一關, 自是按照長公主的心意。
他們提前來到京城這段時間,也並非全無作為,公主府於他們高不可攀,然而對於京城中人來說,卻不是什麼秘密。
作為先先帝嫡長女, 長公主身份頂頂的尊貴,自幼鮮衣怒馬,爽利非常,是京中貴女的典範,活了幾十年,就沒有不順心的。
其對於香料的偏好也十分好打聽,其尤愛濃烈的花香以及龍涎香,前幾次大賽獲勝的皆為此類,這點來參加比賽的製香師都很清楚,也有很多人為此專研這方麵,以期得到長公主青睞。
在來之前,阮柔也特意訓練過這方麵,待來到京城卻改了主意。
因為他們此番又打聽到一個消息,長公主,身體一直很好,隻近來上了年紀,人老了,各種毛病就找上門來,其中,最為難的就是覺淺。
年輕時長公主沾床就睡,一覺睡到大天亮,外麵打雷下雨都不帶醒的,自打過了六十,晚上睡不著、早上醒得早,一天裡睡的時間不到三個時辰,睡不好,精神頭也越發不濟,其他兒孫瞧著也心疼。
得知這個消息的那一瞬間,阮柔就和陳問舟商量過,打算另辟蹊徑,從安神香上著手,也並非無的放矢。
她上輩子年老後也有這個毛病,整宿整宿的躺在床上睡不著,還是孫兒孝順,得知她的毛病後,召集太醫院的名醫,花了半年時間才調製出來一款催眠的香料,效果很是不錯,雖然睡覺時間依舊不多,可起碼也能睡得安穩了。
她大概記得配方,到京都後的這段時間,又勤加實驗一番,總算調出了熟悉的味道,比之先前那款,更添幾分柔和,效果也甚佳,至少焦急難眠的陳問舟前幾日都睡得頗不錯。
長公主始終坐在高台上,麵色看著有幾分憔悴,並未說話,正經出麵的是長公主的嫡長孫,二十來歲的年紀,如今已是三品官,兼之先帝親封的一等毅勇侯,可謂恩寵正渥,此番能來舉辦這樣一場比賽,算得上彩衣娛親。
幾番場麵話後,場地兩側自有下人們抬來幾大架子香料,細數下來足有好幾百種,隻是每種的數量都有限。
眾人此時可沒了客氣的勁兒,一擁而上,爭搶著自己早已看好的香料。
一群大男人擠在一起,為著即將到來的榮華富貴,毫無體麵可言,阮柔一個女子卻不好湊到中間,隻得慢慢等人群散去。
與她一般尷尬等在外圍的,另有七八個女子,年輕的二十來歲,年老的已有四十的年紀,論起來,比府城上次的女製香師要多,想來大夏朝人才濟濟,願意為此一搏的女子也不在少數。
漸漸的,圍成一團的師傅們漸漸散去,隻剩幾個留在原地,一臉糾結挑挑揀揀,想必是沒搶到合意的,此刻正猶豫不定。
阮柔幾人這才上前,因著這層尷尬,互相點頭見禮,眼中帶著幾分善意。
也不去瞧彆人拿了什麼,阮柔按照既定方子的配料,挑選了適量的香料,小心回到原位。
大家在一起調香,彼此能看到製香過程,難免互相比較,有那空閒的,東瞧瞧、西看看,唯恐被誰超過了去。
實則,能走到這一步的製香師多少都有幾分才乾,一般調製出來的香幾乎在伯仲之間,很難分出高下,這也是之前比賽為何要大家製同一種香的原因。
同樣在人前,有些特殊的手法也就不好隱瞞,譬如有一位老師傅,用的自帶的爐子,形狀頗有幾分怪異,眾人猜測是能讓香料更好聚攏香味。
還有一人,身材高大魁梧,動作卻小心翼翼,用名貴的香料做燃料,堪稱暴殄天物,好幾個沒搶到香料的製香師在一旁看得錘頭頓足,大罵過分。
另有事前焚香禱告的、閉目靜心凝神的、盤坐於地上的,種種跡象,不一而足。
這般場景,無人再顧忌藏一手,大家既是在製香,也是在瞧他人製香,而能光明正大偷學到多少,就全看自己本事了。
阮柔手下動作不停,閒暇亦關注了兩個來自北方的製香師,觀其動作、謀其香料,接下來便是無數次的練習與實驗,方可得出屬於自己的香方。
一日功夫,從日出到日落,長公主和其子孫不知何時,早早離去,獨留管事照看前後。
直至天色漸暗,周邊三三五五亮起了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不如白日的太陽耀眼,卻依舊驅散了黑暗。
從卯時(上午五點)到戌時(下午七點),足足七個時辰的忙活,終於,所有人都差不多完成。
其實也並非大家都弄到這麼晚,就如阮柔自己,申時(下午三點)就已調製完畢,卻依舊舍不得離開,而是靜心觀察其他製香師的調香步驟。
隨著鑼鼓重重的落下,所有人都醒過神來,將自己所製香料留下附上保存的步驟,五日後,待所有香皆成型後,方才會開始評判。
不得不說,長公主府所舉辦的這一場製香大賽,除去其本身身份尊貴外,亦有其他可取之處。
尤其在於最後的這一步評判,請了大夏朝最有名的製香大師一一評點,優劣皆不避諱,往往能讓人學到很多,查漏補缺,傳說就有一位老製香師在一次比賽中勘誤,調製出了大夏朝至今聞名的六寸香,最後含笑而終。
是以,也有不少自知實力不夠的製香師前來,就是為了得大師一番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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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既畢,公主府備了珍饈佳肴款待,鮮鯽食絲膾,香芹碧澗羹;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
如此宮廷美食,勾得本一心惦記比賽結果的眾人忍不住胃口大開,席間推杯換盞,你來我往,或恭維、或打聽,或交友、或譏諷,眾生百態,一杯酒下見真招。
食畢,夜已黑得看不見路,有的外無居所,索性留在公主府,有的則還是出去彆居,府中大方,一人配了一盞煤油燈,另有馬車下人護送,自不必擔憂安危。
從垂花拱門處一路慢行,穿過一片長廊,一輛輛馬車載著從西角門出去,彙入城中不同方向,很快不見了彼此蹤跡。
阮柔回來時,府內燈火通明,正院中,陳問舟和曹娘子依舊端坐,絲毫不見倦意。
事實上,陳問舟何止是沒有疲倦,反而精神亢奮,一日裡功夫,假裝無意從公主府門前路過三次,險些就被看門的仆人追上詢問,回來後也難以靜心,就在正院兜圈子,吃吃不安生、睡睡不著,此時見著人回來,連忙迎上前來,焦急詢問。
“如何?”
阮柔輕輕輕輕頷首,“儘力了。”
陳問舟先覺心安,儘力就好,隨即又些許忐忑,問出先前糾結了無數遍的問題,“你覺得安神香可行嗎?”
“如果香能到長公主跟前,我有七成把握。”她並不敢打包票,百餘人的香品,不知可有半數能到正主跟前,而到不了人眼前,再好的香也隻能明珠蒙塵。
“那就聽天由命吧。”曹娘子見他緊繃,不由安慰一句,“咱們現在能做的,也就是在京都把鋪子開起來。”
一言驚醒夢中人,陳問舟這才察覺失態,為這一遭,他們奔波數月、辛苦不已,如今終於結束,不論成敗,總歸有所收獲,若是能順利在京城紮根,那才是
“表姐你說的對,那幾個鋪麵我們明日再去瞧瞧,儘快定下。”恢複了先前的冷靜自持,陳問舟有條不紊吩咐下來。
此前,他們已在京城奔波多日,尋摸了幾個位置不錯的鋪子,隻一直未能定下來,現在想來是要儘快了。
就在此時,外間竟有敲門聲響起,如此夜晚,不知又是誰登門。
幾人疑惑間,下人前去開門,隻見從外至內,足足五六道身影。
從前往後,依次是陳父、田大老爺,陳星河、孫鶴、田俊義,陳、孫二人正是上次青州府製香大賽的第一和第三,田俊義則是田家老一輩的製香師,製香手藝亦頗為不凡。
“爹,田伯父,你們這是?”陳問舟不解。
陳父尷尬咳嗽兩聲,有幾分不自在,“今日大賽結束,我們來瞧瞧你,順帶問問情況。”
好家夥,方才勸自己暫且放下的陳問舟頓時懵了。
見其他幾人略帶忸怩,田大老爺接過話頭,“俊義、孫鶴還有星河三,結束後心有不安,索性過來互通個消息。”
這種事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陳問舟請幾人坐下,主場卻留給了幾位製香師。
如今的阮柔,幾次嶄露頭角,早已不是一年多前可以忽視的晚輩,存在感亦頗高,甚至其他三位製香師有隱隱以她為中心的架勢。
“不知阮師傅製的是何香?”孫鶴年紀不大,耐不住性子,率先發問。
“安神香。”阮柔平靜回答。
“你怎麼製的安神香啊!”孫鶴驚詫出聲,“長公主最喜龍涎香和桃花,你不知嗎?”
陳星河若有所思,長公主精神不濟的消息他也聽說過,卻並非放在心上,這兩人倒是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