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牧長覺,我隻要你。”
燕知在夢裡說得十分篤定,就跟五年前一樣。
過了剛出現幻象最無措的那一兩年,燕知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己把牧長覺忘了。
不是說他怕忘記牧長覺這個人。
他怕自己忘記牧長覺的任何一點細節。
每次牧長覺出新的作品,燕知都第一時間買票去看。
帕市流行戲劇,國外電影放映的更是場次很少。
燕知錢也有限,經常去點映場的後排站著,隻要三分之一的票價。
牧長覺右耳緣上的小痣,不說話的時候稍有一點上揚的嘴角。
牧長覺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永遠帶著無限耐心看著他的眼睛。
這些外形上的東西,燕知很容易在他的作品中反複溫習。
但是有些東西不行。
牧長覺睡得越熟就會把他摟得越緊,有時候會讓他扒著被子往外爬,氣勢洶洶,“牧長覺我要被你捂死了!”
然後這個時候睡眼惺忪的牧長覺會下意識地低頭親他的耳朵,“乖,好好睡覺。”
牧長覺打完籃球之後汗淋淋地把他扛到肩頭。
燕知氣得蹬著腿大叫,他還笑。
這些電影裡都不演。
甚至有段時間,電影都斷了。
燕知在斯大接觸了機器深度學習。
隻要輸入足夠多的條件和對應的結果來訓練模型,就能夠教會程序提取數據特並完成預測任務。
燕知把自己也當成一個程序,不停地輸入他和牧長覺的過去,寄希望於幻象能學會像真的牧長覺那樣,愛他。
或者說,曾經那樣愛他。
在這個過程中,燕知發現自己能無比清晰地回憶起牧長覺所有的好。
就好像牧長覺全是好的,隻有好的。
夏天天氣熱,燕知胃口不好又不能吃涼的解暑。
牧長覺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麵,在燕知身邊坐著,“我吃一小口,你吃一大口,好嗎?”
燕知覺得不公平,“不好。”
牧長覺對他百依百順,“那我們換,我吃一大口,你吃一小口,好嗎?”
他的眼睛,他的嘴角,他的手指他的小痣,全都纖毫畢現。
燕知知道身邊沒人。
但他又是被陪伴的。
他的盤子裡明明是蓋著廉價芝士的油膩意麵,但他卻總覺得是牧長覺讓家裡的阿姨給他熬了牛肉湯煮的雞蛋麵。
燕知吃一口停一口,似乎真的與人分享。
飯吃完了幻想也結束了。
他隻是覺得有點頭疼,下一秒就把剛吃的麵儘數吐在了地毯上。
那是他最迷茫的一段時間。
他無法調和絕望與幻想。
天平的任何一側都好像是深淵。
燕知選擇了溫暖的那一側去墮落。
頻繁看見幻象的情況,燕知跟林醫生提過一次。
他其實想問的隻是為什麼會頭疼。
但是林醫生當時非常嚴肅,強烈建議他立刻調整藥物。
燕知同意了。
他以為藥是治頭疼的。
燕知按照林醫生的醫囑,那幾天都是早上四點起來先吃過藥,才去實驗室。
每周末燕知要開車去市裡的海洋館打工。
路上是他最輕鬆的時間。
他控製不了什麼時候不讓牧長覺來或者讓牧長覺消失,但是每次他想要牧長覺出現的時候,他總是會來。
就像是過去牧長覺承諾過的。
“隻要你開口。”
明知道是不對的,燕知卻總忍不住在開長途的時候找牧長覺說話。
他喜歡跟他講最近自己做了什麼實驗,學習了什麼理論。
他給牧長覺講自己那個關於成癮的課題有著怎樣令人驕傲的進步。
“牧長覺,我是你的驕傲,對嗎?”
“隻要我能控製,我就不用離開你,對嗎?”
有人追求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為他讀詩。
燕知笑著問空氣:“你會吃醋嗎?”
樂此不疲。
換藥後的第一個周末,燕知剛開上高速就想跟牧長覺說最近自己沒頭疼了。
但是可能對這個話題沒那麼感興趣,牧長覺沒有如期出現。
燕知頻繁地看自己空蕩蕩的副駕駛,換了一個話題,“我返回去審稿的文章已經接收了,下個月初就能在頂刊線上發表。我還拿到了今年的第一筆獨立經費。”
他當然是牧長覺的驕傲。
牧長覺對他的任何一點成就和進步都是絕對自豪的。
過去燕知上學拿的各種獎狀獎牌家裡都放不下了,牧長覺連他得的“重在參與”塑料小紅花都舍不得扔。
發表學術論文和拿到獨立經費是他科研工作中的重大進展,牧長覺不可能不關心。
但是那輛四手破尼桑裡,隻有燕知一個人自言自語。
他心跳變得快起來,控製不住地往下壓油門,“牧長覺?”
燕知意識到肯定是哪兒出問題了。
雖然他總說自己可以控製。
當初車的前主人交車時,跟燕知開著玩笑說:“這輛車已經快和你一樣大了,答應我不要開過一百英裡每小時好嗎?”
一英裡是一點六公裡。
當那輛尼桑以將近二百邁的速度紮進綠化帶的時候,燕知還在想:牧長覺為什麼不來?
那一次他非常幸運。
幸運到他可以清醒地從一個急救室獨自步行到另一個急救室。
其實燕知除了一些皮外傷,隻被氣囊撞裂了兩根肋骨。
光片上很細小的裂紋,憑借肉眼的視力幾乎無法發現。
隻是按照這裡的醫療流程,像他這種嚴重的交通事故,要進行及時詳細
的全麵身體檢查。
從醫院出來,燕知有條不紊地和保險公司對接完成了車輛報廢?[]?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又坐城際列車到車管局做了筆錄,確認自己不適合駕駛,簽署了同意永久性吊銷駕照的調查決議。
他習慣了同時執行多個任務。
在處理這些事情的過程中,燕知想通了問題的症結。
“我對新藥過敏。”燕知對林醫生說道。
那天離開診療室的時候,燕知手腕上多了一根黑皮筋。
他走到哪兒都戴著。
像是一道可以保佑他的護身符的護身符。
從那個時候開始,燕知更努力地集中在他的課題上。
與其說他在研究怎麼戒掉,不如說他在研究怎麼不戒掉。
他躺在出租屋窄小的單人床上,摟著一張不存在的肩膀。
那個時候的燕知幾乎瘦骨嶙峋,卻能體驗到一種愉悅的擁擠。
他的手指從他最熟悉的眉眼上描過去,“我不需要牧長覺,我隻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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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知的眼瞼抖了一下。
微弱的燈光把他的眼前照亮了一線。
他稍一抬頭,看到了床頭櫃上緩緩轉動的小夜燈。
那是一個彆致的走馬燈,鏤空的燕子圖案隨著燈罩的轉動穿錯在流影之中。
這估計也是牧長覺買的。
燕知本來還有些想不通牧長覺光買水果生鮮怎麼能花幾千,但這又是水晶盞又是骨瓷碟又是走馬燈,又不意外了。
他自己生活不需要這些東西,隻想找個機會一並還給牧長覺。
他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但總之是下午。
燕知平常也就六個小時的睡眠,現在半夜醒了也很正常。
他有些口渴,裹著被子從床上起來,穿鞋去客廳。
看到客廳沙發上坐著人的時候,燕知一點不意外。
畢竟是他剛剛夢見過的人。
他剛睡醒,這時候最容易看到幻象。
大概是記憶存留的餘影,牧長覺還穿著白天的襯衫長褲,雙臂抱胸,微微垂著頭,已然是睡著的樣子。
燕知略過他,正準備去廚房找水,卻看到了桌子上放著那盞洗乾淨的草莓。
他想一定是牧長覺走之前拿出來吃過。
隻是那一盞草莓看著還是滿滿的,看上去頂多吃了一兩個。
燕知把草莓捧起來。
昏暗中的草莓跟陽光下不一樣,看著顏色深許多,沒那麼鮮豔,真的像一顆顆小小的心臟。
而且大概拿出來有一陣了,摸起來也並不涼。
燕知把水晶盞換到一個手上托著,把最頂上的草莓拿了起來。
又大又漂亮,很飽滿水潤,散發著草莓特有的酸甜香氣。
燕知突然就想起來草莓是什麼味的了。
過去他不能吃太多涼的,隻能負責吃草莓尖,牧長覺負責消滅草莓屁股。
坐在牧長覺腿上吃累了,他把牧長覺的手拉起來捂在自己肚子上,“你要對草莓負責。”
牧長覺低聲笑得很好聽,手也很溫暖。
燕知蕩著小腿,靠在他的胸口上聽他的心跳,“你再笑一下,牧長覺。”
燕知把手上的草莓抵到齒間。
牙齒稍微一用力,草莓柔軟的薄皮就破開了,酸甜的滋味順著他的舌尖向後擴散。
像是多年之前,牧長覺那些點到即止的吻。
幻象陪伴他、擁抱他、跟他親熱,卻從不吻他。
對於這件事,燕知也從不要求。
因為哪怕是真實的牧長覺也很少吻他,就像是很少叫他“寶貝”。
如果這兩件事變得不克製,就會失真。
燕知不強求。
燕知慢慢地把一整顆草莓吃完了。
然後他把剩下的草莓擺了擺,掩蓋了他吃出來的那一個小坑,再用保鮮膜仔細包好才小心翼翼地放進冰箱。
因為是深夜了,燕知擔心吵到鄰居,腳步和動作都放得很輕。
他吃過草莓不想喝水了,去廚房簡單漱了個口。
路過牧長覺的時候,燕知彎腰在他耳緣的小痣上親了一口,利落地走了。
聽見燕知翻身的動靜消停下來,牧長覺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頸,在黑暗裡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
他盯著剛被燕知扔進垃圾桶的草莓果蒂看了一會兒,撿起來捏進了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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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五一沒調休,學校一共放了三天假。
後麵兩天牧長覺都沒露麵,電話也沒打過。
燕知冰箱裡之前的營養補劑不知道被他收拾到哪去了,裡麵堆滿了牧長覺買的水果生鮮。
燕知怕浪費東西,從保鮮期短的吃起,兩天先把草莓吃完了,又就著望鬆濤送來的火鍋和排骨涮了一些菜。
他把冰箱裡剩下能久放的東西都包好了,想著等牧長覺下次來給他拿走。
他按照包裝上的價格算了一下,一邊心疼一邊用微信給牧長覺轉了五百多塊錢。
倒不是他多能吃,主要是牧長覺買東西實在有些誇張。
兩百多塊半斤的葡萄,燕知覺得確實挺好吃的,但還是貴得離譜。
他剛把錢轉過去,“回時”就秒回了。
“這是哪次的費用?”意味深長。
燕知沒接他的話,“這是我吃的東西的錢,你買的那些。你一直沒過來,那些東西放不住。”
“怪我。”
“我有點兒事在處理,辦完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