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做法不算高潔,卻很實際。
首先,官員貪腐的一大原因,是工資太低,養不起家小。
她設立養廉銀,將原本歸屬於“潛規則”的火耗歸公,再統一分配,按照官職給予津貼。
這是應有之義,時代在變化,通貨在膨脹,公務員的工資一百多年了還是開國時的標準,本來就不合理。提升工資後,以縣令為例,每年的合法收入就從幾十兩銀子變成近千兩,足以養活妻小,過上較為優渥的生活。
而且,按照她定的標準,越是等級低的官員,所領的津貼項目越多,充分保障中低層官員的正常收益。
與此同時,隨著當官年限的增長,官員還能領“歲銀”,這就相當於按照工齡再給部分補貼。
這部分津貼計算非常複雜,感興趣的可以自己找養廉銀的表格看一下,可以說在當時,她提出了一個非常人性化的工資改革計劃。
看到這裡,可能有人要問了,養廉銀本來就是火耗,隻是從潛規則過了明路,這有什麼好吹的?
其實,這就是破窗效應。
當你養不起家,不得不拿火耗的時候,你就知道自己貪汙了。既然開始貪了,後麵其他地方的灰色收入,拿起來好像也沒那麼難。
底線一旦跨過,墮落得總是特彆快,想刹車都刹不住。
可火耗成為津貼,你有了不菲的收入,又沒有貪汙,其他可貪可不貪的錢,是不是就會猶豫一下了呢?
大家都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良心在關鍵時刻,能不能成為一腳刹車?
飯都吃不飽的時候,人們會偷竊,可吃飽喝足,開著奧迪寶馬的時候,是不是不一定要開法拉利保時捷?
隻要有一個人守住了良心的底線,世界上就少了一個貪官。
當然,僅僅是加工資,不足以扼製貪腐之風。
與之相配套的,必然是嚴苛的清查。
自養廉銀施行起,朝廷對貪腐的審查力度驟然加劇。貪汙超過一萬兩的貪官,抄家處斬是標配。
不誇張地說,殺得人頭滾滾,怨聲載道,彈劾她殘暴不仁的奏疏不是論張,是論袋,一麻袋一麻袋往外扔。
好在當時,祝沝非常生氣他們對程丹若的彈劾,否則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程丹若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
她殺了幾個大貪官後,退讓半步,表示天熙七年之前,既往不咎。
天熙七年就是養廉銀正式推行的那年。
此前種種,不再倒查,此後分毫,絕不姑息。
老話是極有道理的,你非說要開一扇門,人家多半不肯,可當你掀了屋頂,再說開扇窗戶,大家就願意考慮考慮了。
但考慮不代表同意,雙方來回拉扯數次,不止口水戰打得昏天暗地,三司衙門都消極怠工,不肯嚴查到底,為審判帶來了極大的阻礙。
最後“迫不得已”,程丹若給出方案,貪汙犯隻革職抄家,並三代子孫不可入朝為官,不判死刑,這才勉強與文官團體達成一致。
而整個過程,花費了足足五六年的時間。
期間落馬的貪官不勝枚舉,雙方爭鬥的事務也多不勝數:軍餉、賦稅、災款、新政改革……後來人輕飄飄的幾段話,卻凝聚了當事人的大量心力。
漫長的拉鋸戰中,有人支持她,並不惜付出生命代價,查出了驚人的賬目,也有人背叛了她,成為流放西北的階下囚。
有人隱藏在幕後,祝沝身邊滿是此起彼伏的“諫言”,有人衝鋒在前,駕著三匹烈馬衝向程丹若的馬車,試圖殺死她。
這不僅僅是人與人的戰鬥,也是良心和貪婪的鬥爭。
但無論麵對多大的壓力,程丹若和謝玄英始終沒有退縮。
假如吏治不能變好,這個國家就不會變好,從海外流入的白銀,最終依舊流向貪官汙吏的荷包,而不是百姓的餐桌。
然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好在他們勝利了。
十年之後,新任的官員初初上任,就獲得不菲的津貼。他能夠在家鄉買一座不錯的宅子,安頓他年邁的父母,能夠買美麗的布料,打扮他的妻子和兒女,能夠與有人在酒樓吃席,與知己在野外踏青。
或許,這樣的生活不算富貴,卻也寬裕舒暢。
他能安下心來,為百姓做一些實事,或是改良農種,或是修理水利,抑或是平息冤假錯案,護佑一方太平。
他也會時不時麵臨誘惑,猶豫是否要去拿更多的好處,但想一想被發現後麵臨的刑罰,以及子孫後代不得入仕的威脅,多半就遲疑退卻了。
等到很多年後,他白發蒼蒼,致仕歸鄉,可以著書寫作,得意地告訴子孫,他雖然不曾位列高官,可安民一方,離任之際,百姓夾道相送,依依不舍。
自己可是個清正廉明的官員,宗族可以為傲,曆史能夠流芳。
我想,這就是封建社會中最好的時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