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十九歲的初冬(1 / 2)

胤祥以為自己會發抖。

他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冷臉的八哥。星辰般閃光的眸子收斂起光芒, 黑得如同兩團古墨。嬰兒肥已經褪去的青年,繃起臉上的線條竟然連原本刻進骨子裡的儒雅都變成了肅殺。這是真正在戰場上殺過敵的人才能透出來的氣勢。即便被層層善心功德包裹,佛光上也有金剛怒目之色。

八哥生氣了。胤祥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不,或者用生氣這個詞形容過於輕飄飄了, 是“排斥”更加準確。這種認知讓胤祥身體一陣陣發冷, 有一瞬間他後悔裝病了, 也許隻是跟老三打一架臉上掛了彩也能得到差不多的效果。但是他賭不起, 老三身後有執掌宮權多年的榮妃, 有深受康熙喜愛的榮憲公主,一旦這件事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各打五十大板,也不是十三阿哥能夠接受的結果。

沒有康熙的庇護,事後一定會引來三阿哥一係的打擊報複。他自己挑的頭自己願意承擔後果,但十公主怎麼辦呢?

但難道一直隱忍就能有好結果嗎?看看如今的老十就知道了, 那還是有一個姓鈕鈷祿的外家呢, 沒有母妃周旋的孩子就是這麼淒慘。他還能抱一抱四哥的大腿, 十公主怎麼辦?他若不是一個被寵愛的阿哥,隻怕是連奴才都能騎十公主頭上去。

“搏一搏”和“慢性死亡”,他選搏一搏。或者說,胤祥覺得自己骨子裡就不是一個能夠隱忍的人。從前宮裡人說的好脾氣,隻是沒踩到他在意的點上罷了。至於三阿哥,他一開始還心存丁點愧疚, 但這兩天聽著老三大放厥詞“我又不真是章佳氏的兒子”、“她配嗎”,十三就連最後那點猶豫都磨滅了。

他要是還鬥不過這麼個大事上拎不清的玩意兒,他趁早拉著妹妹一頭撞死,也彆想在這宮廷中求生了。

然而或許是年紀尚小吧, 也或者是臨時起意,他想了種種可能,卻漏掉了一個最重要的人證——有“神醫”之名的八哥。在八貝勒提出把脈的時候,胤祥就知道自己已經來到了生死關頭。什麼都瞞不過八哥的眼睛,他心裡到底有幾分怒氣幾分算計,在身體上反映得明明白白,連一層遮羞布都沒有。

我隻是想活著,我隻是想讓我妹妹活著。

如果我不鬨,如果我不爭,這件事就會像石沉大海一樣過去。老三被罰點俸祿,然後宮裡一片太平,隻有沒娘的孩子在歌舞升平中慢慢枯萎。

隻有自身強大的人才有資格保持中立,弱者隻能選擇拉開對立麵。

八哥,會怎麼說?

他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八貝勒的雙眼,他不敢移開視線哪怕一秒,唯恐這一秒內就迎來宣判。說實話,如果是一個理性人站在八哥這個位置上,有著獨一無二的俄國背景的親戚,底下又有弟弟幫襯,額娘也一直受寵,他完全不用下場。一本密折將事情真相奏給康熙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然而,十三心裡燃著希望,這種希望來自於八貝勒持久的沉默與憤怒。

他在猶豫。

因為老八跟他老十三一樣,不是一個完全的理性人,而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就會有偏心,隻看此時在他心中是老三的分量更重一些,還是十公主的分量更重一些了。他老十三屬於咎由自取,但老三也是在持續作死,隻有那個心思細膩惶恐無依的小女孩是純然的無辜。

這算不算,是在拿自己的親妹妹要挾八哥呢?胤祥心裡苦笑,那種自從額娘死後就圍繞不去的無力感再次籠罩他,讓他隻能被動接受八貝勒黑沉的目光。

“胤祥內火隱而不散,空耗精血,好在他年輕,沒傷到根基,由我施針,其餘交給平常方即可。”八貝勒一字一頓地將診斷說完。

十三阿哥心裡剛剛放鬆了一瞬,下一秒就有一根金針紮在他肩膀上。十三阿哥隻覺得胸口一熱,旋即熱度一路往上升,直躥頭頂。十三阿哥整個大腦都是懵的,就連眼前都暈暈乎乎了起來,而就在意識喪失之前,他聽見八哥冷冰冰的聲音。

“這段時間心神損耗太過還強撐著,不如利利索索病一場,才能好全了。”

十三阿哥發起了高燒,這回他是真的昏迷了,做著光怪陸離的噩夢,說著語無倫次的夢話。一直燒到第三天早上,熱度才徹底褪去。再睜眼,榻邊跪著的就是幾個熟悉的老太醫了,其中還有康熙爺的心腹陳斌。

見他醒來,太醫們挨個兒過來把脈,隨後臉上都露出了輕鬆的笑容。“恭喜十三爺,這是大好了。還是八爺醫術高超,兵出奇招,將內火外引,方才徹底根除。”

胤祥汗濕的後背被深秋的空氣一激,隻覺得背上空蕩蕩又輕飄飄。“我這是好全了?”他茫然問。

“是啊。全賴八爺一手出神入化的好針法,臣等不過開尋常藥方罷了。”

原來我是真的病了啊。十三阿哥的心情從迷惑到震驚再到懷疑,最後釋然了。總歸他有意裝病搏寵愛不是假的,有意裝病被八哥抓個正著也不是假的,而八哥沒有揭穿他……也不是假的。

八哥生氣起來下手真狠啊,他差點以為自己要燒死過去了。那種仿佛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的體驗,讓他突然就不想糾纏了。胤祥捂著臉,淚水像決堤一樣湧出來。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之後恐怕沒有和八哥親近的機會了。拿老三的一次跟頭換走八哥的親近,值得嗎?他虧大了!老三他配什麼?可他又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從額娘去世的那個瞬間,他如何抉擇才能走出一條完美的道路呢?

宮廷中就不存在所謂完美的選擇。

“宮廷中就不存在完美的選擇。”八貝勒跟四貝勒說。北風卷著不知何處來的枯葉掃過他們的腳邊。乾清宮宮門前沒有栽樹,因此顯得這片枯葉格外突兀,仿佛典故“一葉知秋”中的那片葉子。然而如此乾枯卷曲,仿佛一搓就碎的黃葉,卻是昭示著冬天。

八爺剛剛跟康熙麵前應答完出來。“失恃服喪本就損耗心神,十三弟身有病恙乃常理之中,是否與三哥有關,兒臣不好評判。”為了保全十公主,他沒有拆穿十三阿哥一開始裝病的事,但也沒踩老三,還小小地維護了一下。偏誠郡王激動起來:“老十三就是守喪的時候餓的,跟我沒關係啊。他打我的時候可看不出重病高燒的樣子!”

這八爺還能怎麼說呢?三阿哥這種一點責任都不想沾的人,在他兩輩子的閱曆裡麵都是罕見的。

相比之下,十三阿哥小小年紀情商可要高多了,就站在那裡不停流淚。

於是八貝勒意識到自己還是拉了偏架,但就三阿哥在這件事情上的失當,除非他親手將老十三的欺君之罪給坐實了,不然結局是不會改變的。那還不如如今這樣,至少大家說的都不算是假話。

不出所料,康熙爺一開始聽說兩個兒子打架還隻是小小的不愉快,但看到老三毫無認錯之意後才發了大火,直接說“其敏妃所出,喪不到百日剃頭,為不孝!降郡王為貝勒。”你不是瞧不起敏妃嗎?那就皇帝金口玉言說你是敏妃兒子,驚不驚喜,意不意外?誒嘿,你還自覺地郡王很了不起,覺得對敏妃是大恩惠,那不好意思,你現在開始不是郡王了。這還是康熙考慮到佟家是自己的母家手下留情了,不然三福晉剛滿月的嫡長子也討不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