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 二十八歲的春末 。(2 / 2)

雲雯抱過兒子顛了顛:“都十個月了,該能聽懂一些了,且他應該是察覺到你語氣不對,才老實下來。小孩子都有些察言觀色的本事的,當初景君比這還要賊得多。”

阿鈕皺了皺小鼻子,開始嚎哭。

雲雯隻好將兒子交還給奶娘,讓她們去檢查尿布。阿鈕正是陰晴不定又能鬨騰的月份,天天都雞飛狗跳的。“他也就在自家阿瑪麵前察言觀色了。”雲雯說。

“家裡總要有個人能鎮住這混世魔王的。”八爺一臉嚴肅。

與兒子之間的父子關係並沒有像養小景君時那麼融洽,但跟與老父親之間的父子關係比起來,還是要好處理許多的。

太子奶公淩普貪汙一案,是剛廢太子時交代給他的差事,或許可以歸為“株連”一類。然如今交差的時候,老爺子又在試圖複立太子了。

怎一個尷尬了得。

八貝勒硬著頭皮將淩普貪汙的總賬本呈遞給康熙的時候,腳邊還放了一個六十公分見方的箱子,裡頭全是票據和器物的印記拓本。

康熙斜簽在南側的榻上,一頁頁地翻動賬本,恍然意識到賬目十分清楚。淩普貪汙的內務府物資也好,從官員那兒索取的財物也罷,都分門彆類地歸類好了,甚至還找了京中的幾家當鋪做了一個相對客觀的估值。除了分類表外,八貝勒還做了一張時間表,配合上折線圖呈現了淩普貪汙的年變化,在他擔任內務府一職前後,圖像上呈現出了兩個平台,確實說明了內務府是一個油水豐厚的衙門。而除了在總管內務府後貪汙量暴增的大趨勢外,圖像上還有幾個不規律的小峰,分彆指明了幾個大額貪汙的事件,比如當初太子一派的董安國治水的那年,對應的時間折線圖上就有這樣一個小峰。

“這圖表倒是清晰明了。”康熙心裡讚了一句,但臉上依舊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貪汙、索賄、放貸、參股……僅這些能找到證據的黑色和灰色收入就達到五千萬兩之多,都快趕上年景不好時朝廷的年收入了。然而,從淩普家抄出來的家產,金銀莊子奴仆加一起,連宅子裝修的費用都估計上了,也不過一千萬兩出頭。

當然了,一千萬兩已經非常驚人了,皇子出宮開府的安家銀子才不過二十萬兩,九爺這些年生意做得紅火,也才勉強賺到千萬兩銀子的毛利。注意啊,九爺這一千萬兩,是要給手下付工錢、給兄弟老爹分紅的,完了還有一家子吃穿嚼用,最後積累下的自己的家產,能有三、四百萬兩不錯了。當然,九爺還從理藩院領工資,從內務府領貝子津貼和安家銀子,還有門人的孝敬,但即便把這些也加上,如今家底也不到五百萬兩。

這淩普的家底,竟然是皇子中可能最闊綽的九爺的兩倍!放眼整個康熙朝,都是數得上號的貪官了。就算是太子在這裡,都要恨得踢一腳,罵一句“狗奴才如此貪婪”的。

但前麵也說了,一千萬兩白銀雖多,卻及不上淩普貪汙的五千萬兩。中間可是還有四千萬兩的差值呢。

這些銀子去了哪裡?八爺呈遞的賬本上沒有說。

康熙將整本賬冊都翻完了,抬起浮腫的眼皮看向垂手而立的八兒子。“貪汙五千萬兩,還隻是能抓住證據的。查抄一千萬兩,已經連牆皮都算在裡頭了。中間差的四千萬呢?”老皇帝雖然無精打采的,但眼光依舊一針見血。

八貝勒抬頭看了眼皇帝:“貪汙低估了,家產亦是有低估的。比如淩普之子被人欺騙買的假古董,花出去幾千上萬兩銀子,抄家估值時隻有二兩銀子;再比如他那外室花魁娘子,也是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如今不過按奴婢論折算成幾兩銀子罷了。再有他們一家揮金如土,連帶著奴仆都花錢大手大腳,家賊之事也不在少數。”

康熙半合著眼,拿賬冊輕輕拍著手心,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八貝勒便心裡有數了,從袖子裡取出第二本賬冊,呈遞上去。

流水有進有出,第一本賬本上記錄的是“進”,第二本小賬冊上記錄的就是“出”。淩普貪了的錢,都去哪兒了?少數孝敬給了毓慶宮,尤其是不少珍寶孤品,完全可以在毓慶宮的庫房裡找出來。但更多的金銀,則是流向了朝中各個大臣,幫太子收買人心,豢養手下。

淩普不是隻收賄賂和孝敬的人,他也需要賄賂和孝敬彆人。

更明確地說,淩普隻是一個小錢錢的中轉站。巨額錢財從他手邊流過,流向了太子一派的大小官員,最終轉化成了太子的勢力。

“砰!”康熙砸了一個點青花的琉璃盞。晶瑩剔透的碎片灑落一地,碎片斷口反射出流光炫彩的色澤。

八爺忍不住動了動腳,心中腹誹老爺子這一生氣就砸東西的毛病還是沒變啊。這個禦製的琉璃盞透明度已經非常高了,與康熙早年那些無論如何摻有顏色的琉璃器皿不同,這已經是真正的無色玻璃了。點上去的那些藍色也是珍貴的進口金青石粉,能工巧匠以精湛的工藝融嵌在透明的玻璃體內部,仿佛無色琥珀中凍住的飛蟲。

隨著九爺的商隊往來俄國,對於玻璃器皿的需求也旺盛了起來,無論是精製的荔枝蜜、玫瑰露、檀香油這些液體,亦或者茶葉、胡椒這些固體,用玻璃小瓶裝往往可以賣出更加昂貴的價格。另一方麵,八爺和十爺對顯微鏡的追求,也倒逼工匠們去製作更加純淨剔透且廉價的玻璃。

而這個時代技術的巔峰是宮內的營造司,才有康熙手邊這般精巧的玻璃碗。但皇帝要考慮的事情太過“重大”,是不會在意這種“小道”上的珍貴的。

也就八爺會心疼。

“淩普該死。”康熙爺說,“都是這些小人帶壞了太子。”

八貝勒詫異地抬頭,也許是因為他還有一小部分心思在心疼那個琉璃盞,所以臉上的詫異也隻是淺淺的幾分,更多的是某種事不關己的淡定。“皇上……是準備複立二阿哥嗎?”

正準備搭台唱戲的康熙被直球給堵了,心裡一陣鬱悶。他深呼吸兩下,勸自己道:“不氣不氣,兒孫都是債。”等到氣順了,老皇帝才繼續用他高深莫測的語氣問:“你不樂意?”

八貝勒又是詫異地看了皇帝一眼:“兒臣與二阿哥所有的舊怨,皇上都是知道的呀。”

對哦。康熙第二次被噎,也跟著自暴自棄起來。“胤礽上你不樂意,讓你上你也不樂意,那你想讓誰當太子?老十嗎?老三嗎?天天否定這個否定那個,倒是提個人選出來,說什麼‘國本未立根基不穩’的也是你們。”

後麵這句話,怨氣顯然不是朝著老八一人去的,而是在指桑罵槐地責怪朝中眾人。但事實是,朝中眾人隻想擁護自己投資的皇子,否定這個否定那個的是康熙本人。

但老爹想耍無賴,當兒子的隻能順著他的話答。“其實兄弟們這些年仰承聖教,才乾都不差的。二阿哥才乾也是不差的,隻是與兒臣有舊怨,兒臣不願意他接著當太子罷了。但若是皇上執意要複立二阿哥,難道臣還能將私仇放在國家大事之前嗎?隻求皇阿瑪傳位之時能給兒臣一條活路,讓兒臣一家投奔安靖去吧。”

“你說的什麼混賬話!”康熙怒道,“你不拿朕當你阿瑪了嗎?”

八貝勒紅著眼睛跪下道:“正是眷戀皇阿瑪多年以來的慈愛,才至今留在這裡啊。若是皇阿瑪不在了,新帝又不顧念手足之情,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呢?”說完,就垂下淚來。

康熙乾瘦的手死死按著老八的肩膀,也跟著落淚。“怎麼就到了這樣的地步呢?”

父子二人相對哭了一場。八貝勒最後說:“兒臣隻求皇阿瑪保重龍體,長長久久的。兒臣也有時間好為社稷多辦些實事。”說到這裡,他一抹眼淚,掏心窩子環節結束,回到公事公辦環節。“淩普如何定罪,還請皇上示下。”

康熙沒有再去看那本賬本。“就按貪汙論,淩普及其子斬首,餘者流放。”他一邊說,一邊拿出刑部的奏折,批上朱批,蓋上印章。“淩普這差事你辦的不錯,回頭朕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