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2 / 2)

五十兩呢。

不,其實甚至不用這麼多,五兩、三兩、一兩……

風獵獵地在吹,高大的男人把才買來的孩子摟在了懷中,他時常低下頭,看看她,又看看另一個繈褓裡的孩子。

風太大了,被買來的小孩兒臉都被吹得皴紅,他趕忙又將繈褓裹好。

他沒有什麼時間耽擱,追兵咬得太緊了,得想辦法趕快甩脫他們。

大人躲得了一輩子,那孩子呢?一個還在繈褓中、連牙都沒生出來幾顆的孩子呢?她會死的,連一口米糊都吃不上。

薑遊喃喃:“阿錦最後的血脈,不可以……不可以斷絕在我手上。”

身體回到了嬰孩的狀態,意識似乎也隨之混沌了,薑錦咬著自己的手指頭,卻隻聽清楚了“阿錦”兩個字。

她很快就知道,薑遊想要做什麼了。

他帶著兩個孩子,故意將追兵引入了深山,山上山下被圍得水泄不通。

底下的人在叫囂:“快出來!否則……你就知道,什麼叫引火燒身——”

薑遊在等的就是這個。

正值秋日,草木枯黃,隻需要一點火星,就足以焚儘整座山。

山中不缺成人的屍首和骨骸,隻需要多添一具孩子的,那他和她的血脈,便是俱都死在這裡了。

熾烈的火如約而至,天邊橙紅一片,草木燃燒,發出嘎吱嘎吱的響動,人聲湮沒在無邊的火光裡,是最好的偽裝。

男人裹著一身灰燼,抱著裹得死死的繈褓,從火焰的另一端爬了出來。

被灼燒的感受當然不好過,他卻無暇顧及,幾乎是用儘全身的力氣在奔逃,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是暴雨降下前呼嘯的風。

直到確信所有的追兵都被拋得遠遠的,他才跌坐在一處山溪旁。

顧不得掬一捧冷水勻麵,孩子太久沒有聲音了,他顫著手,去揭繈褓的一角。

幾個月的嬰孩最是脆弱,此番又行是險招,他擔心孩子出事。

看清懷中嬰孩麵容的瞬間,平靜無波的溪水裡,倒映出一張扭曲的麵容。

不!怎麼會……怎麼會?

清溪前,那張灰頭土臉的麵孔上,沒有擔心,沒有害怕,唯有一種極致的冷冽。他的瞳孔僵在遠處,一動也不動,就像是在數九寒天裡,被冰水從頭澆到了腳。

他的雙臂在抖,指掌下意識地發力,掐得繈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錯了。

他弄錯了。

情急之下,一時慌忙,他把她的血脈留在了被付之一炬的深山裡。

帶走了這個小替死鬼。

小孩兒的哭聲沒有喚醒薑遊的理智,他麵色惶惶,皸裂的嘴唇顫抖,卻一步一

步將懷裡的孩子抱得更緊。

仰麵望著薑遊前所未有的悲慟麵孔,薑錦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語言。

她其實從未見過這個養父有什麼異樣的情緒,哪怕醉後也極少失態。

如今她才知道,原來這是一種木然。

該怎麼形容命運弄人?該活下去的死了,該墊背的仍然活著。

她的意識清晰地感受到,薑遊無數次將她高高舉起,似乎是想將她重重摜到地上。

有那麼幾次,就差一點點,她便真的要死了。

或許是不忍心,或許是覺得她的命是那個寶貴的孩子用命換來的,最後,她沒死。

後來,他還給她起了名字。

她已經三歲了,他難得溫情地摸了摸她的頭,目光悵惘地望向遠方,對她說道:“隨我姓薑,名字……名字就叫薑錦吧。”

小薑錦聽不懂他的悵惘,薑錦卻是聽得懂的。

她沒有走,依舊抱著膝蓋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聽帶著七分醉意的薑遊,漫無邊際地講著閒話。

他講公主府亭台上綴著的白玉鈴鐺,講藏書閣裡的哪冊經傳被她撕了內頁換成了春宮,講冬至來了要吃什麼餡的餃子。

講著講著,他的神智似乎也不太清醒了。

他抱起小薑錦,和她描述,她的母親是怎樣抱著她在水榭旁遛彎兒,怎麼笑著去貼她的麵頰,轉頭又埋怨她吐奶吐在了她的衣襟上。

這是夢的來源嗎?薑錦想,那些她曾經有過的不該屬於她的身世的夢?

隻是她亦有些分不清,這些與母親的溫存記憶是真實存在過的,抑或也隻是薑遊的幻想。

有什麼區彆呢?總之她不是他想保護的那個孩子,所以大多數時候,他都很冷漠。

倒也不是苛待她,薑遊對自己亦很冷漠。他單名一個“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字,卻無法暢遊四方,隻能在陰暗的角落裡,和薑錦這個,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做錯了什麼的符號,窩在一起。

或許他也早不想活了。

十三那年,薑錦學會了獨自進山打獵,學會了怎麼鞣兔子皮,學會了怎麼編竹簍怎麼劈柴省力。

沒什麼好牽掛的了。

活著需要很多理由,死卻不必。

像是最後一股氣力被抽離出身體,薑遊望著多雲多雨的黯淡天空,久久說不出話來。

那年的經曆,他無顏告訴旁人。但他知道,終有一日,會有人找到薑錦。

因為,她該是“她”的女兒。

薑遊輕輕闔上了眼,聽著屋外薑錦為他熬藥煎茶的細碎動靜。

這個天,山間實在是太潮濕了,木柴也都濕沉沉的,隻能勉強用一用。

這樣的柴燃起的火時大時小,而煎藥的火候要求高,她性子倔,不肯將就著用,蹲在院子裡,升起火堆把柴火烤乾了才用去熬藥。

薑遊想,該怎麼辦呢?

他要死了,她還活著,隻要她還活著,那邊的人都會知道她是受他保護的那個女

孩兒,她一定也會被裹入無關她的風暴之中。

就像那五十兩,就像那場無妄之災。

讓她跑得遠遠的?可這樣的世道,窩在野村裡都難活,她一介孤女,又如何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去另一個地方討生活。

怎麼選,似乎都不對。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生出類似父親的心腸。

給她取名時不算。

給她取名薑錦,不過是想欺騙自己,讓自己不要再遷怒於她,讓她沾一沾光。

薑遊想了好久,想到她端著溫得剛剛好的草藥走進來才回過神。

不知是不是真的沾到了那個“錦”字的光,他竟覺得,她的眉眼間,倒真的與公主有些相似。

罷了。

薑遊想,人生不過幻夢一場,有誰不是隨水飄零?

又待如何?

他嗓音喑啞:“我快要死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她當然不會安慰人,隻是乾乾巴巴地說要去縣裡給他請郎中。

薑遊複又合上眼,不再看薑錦。

他終於做下決定,說出了裴煥君的名字,要她去殺了他。

薑遊很清楚,裴煥君一定會是最熱衷於找到她的那個人。

小女郎還不知道一切的意味,隻是重重點頭。

薑遊笑了笑。

他忽然覺得很荒唐,臨了了,居然是這麼個孩子在陪著他。

很難說到底是什麼心情,是終於解脫了,還是不甘心?

薑遊長長歎出一口氣。

山間苟活的歲月改變了他的心性,從前在乎的許多,他都已經不在乎了。

選擇已經交予了她,以後如何,便看她自己的造化。

如果她能殺了裴煥君又全身而退,也是她的本事。

他憐憫地看了一眼薑錦,抬手摸過她的側臉。

漫長的人間世定格在他逐漸渙散的瞳孔。

浮雲蒼狗,蒼茫一瞬。

有眼淚砸在了薑遊的臉上。

分不清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薑錦猝然從光怪陸離的大夢中驚醒時,已然汗濕脊背。

她回來的時候,隻顧著悶著頭往床上倒,並不記得拉下帳幔、打下窗簾。

已至夜深,窗外是一片清淩淩的月色,薑錦怔忪地望著天邊透亮的雲影,她下意識抬起手背,試到了自己滿臉潮漉漉的淚痕。

在為什麼落淚呢?她也不懂。

月明如水,心也沉到了最低處,薑錦久久不能回神。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篤篤的敲門聲。

似是有人漏夜來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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