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客領命,起身退出室外。
桌上膳食微冷,令尹卻毫不在意。他端起凝固油脂的羹湯,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細細咀嚼,緩慢咽下。
晉侯宮內,國太夫人剛展開林珩來信,就聽繆良稟報,越國遣使抵達城中。
“這個時候,莫非是越君有變?”國太夫人眉心一擰,想到越侯先遇刺殺後又中毒,心猛然一跳,神情變得焦急。
繆良回想甲士所言,開口道: “來人未著縞素。”
"不是越君,那為何事?"國太夫人鬆了一口氣,又很快生出疑惑。
思及楚國動蕩,猜測邊境要起兵事。
可楚國內部正在打仗,諸公子勝負未分,這個關頭理應不會招惹越國。
越想越是頭疼,國太夫人捏了捏額角,索性暫時拋開: "罷,明日見麵總能知分曉。"見她麵露疲憊,繆良知機退下。
腳正要邁出殿門,國太夫人忽然開口:“明日見過使臣,召宗入宮。君侯入陵不能拖,阿珩的登位大典也需籌備。"
"諾。"繆良恭聲應諾。
見國太夫人沒有更多吩咐,他轉身走出殿外。
一陣風吹過廊下,繆良抬手接住一片雪花。仰望黑暗的夜空,難見一顆星辰。他想起烈公的葬禮。
當日靈柩出城,國人夾道,庶人緊隨。
肅州城被慟哭聲環繞,哀傷凝聚在送葬的隊伍中,良久不曾消散。"烈公封墓,百名國人自願殉葬。君
上入陵將無一人。"
繆良袖手仰頭,任由雪飄落在身上。麵上一片淡漠,雙眼中窺不出分毫情緒,恍如一灘死水。大雪籠罩肅州城,洋洋灑灑下了整夜。
隔日,城池被銀白覆蓋,宮闕、城牆、街道和民居彆無二色。
宮門開啟,一名侍人在門前上馬,冒著寒風馳向驛坊。他攜國太夫人旨意,召越國使臣入宮。
令尹早已準備妥當。侍人入坊不到一刻鐘,馬車就馳上街道。十名越騎護衛左右,其餘留在坊內,暫受門客調派。
侍人策馬在前,馬車緊隨在後,隊伍穿街過巷,一路上暢通無阻。抵達宮門前,侍人翻身下馬,令尹推門下車。
繆良等候在門前,認出來者身上的袍服冠帽,看到他懸在腰間的金印,心下暗驚。見對方看過來,當即疊手行禮,道: "內史繆良,見過使君。"
令尹還禮,隨即穿過宮門,與繆良同往南殿。
殿內,國太夫人特地換上一身紅裙,梳起高髻。發髻左右各插三支金簪,簪首的臥虎出自越國匠人的手藝,式樣形狀惟妙惟肖。
令尹等候在殿門前,侍人入內通報。待他走入殿內,國太夫人吃了一驚,愕然道: “仲兄?”
令尹出身越國宗室,氏楚名非。因封地在子城,也被稱為子非。他和國太夫人自幼相識,曾與國太夫人的兄長一同拜在大賢門下,被大賢讚為棟梁。
梁氏勢大,越侯獨木難支。他千方百計襄助越侯,在令尹之位二十年,屢屢同梁氏針鋒相對。隨著年齡增長,他精力漸有不濟,難知還能撐多久。
所幸公子煜歸國,謀略手段不亞其父,甚至更勝一籌。一夜誅梁氏,滅除心腹大患。
然而世事難料。
越侯在獵場遇刺,又被國太夫人下毒,身體每況愈下。
內有各方勢力錯綜複雜,外有強敵虎視眈眈,一旦越侯薨,越國恐會生亂。
令尹知曉公子煜能力非凡,但事怕萬一。懷揣著這種擔憂,在得知越侯的計劃後,他主動請命使晉,專為促成此事。
隻要盟約對越國有利,令尹不在乎是否荒唐。
"仲兄快坐。"”相隔多年見到親族,國太夫人自然高興。她滿麵笑容站起身,親自請令尹落座。&#3
4;一彆經年,國太夫人芳華如故。"見到她的態度,令尹現出笑容。
“老了。”國太夫人搖了搖頭。
兩人寒暄數句,真也好假也罷,麵上都有幾分感慨。
婢女送上甜湯,令尹飲下半盞,清甜的滋味滑過喉嚨,他的表情變得嚴肅,開始話歸正題。"我此次前來,專為兩國盟約。"
“盟約?”國太夫人心生詫異,表麵不動聲色。“正是。"令尹頷首,直白道, “君侯有意再結婚盟。”
“越侯無嫡女,庶女年幼。莫非要為公子煜納晉國宗室女?”國太夫人看向令尹,放下手中杯盞。盞底磕碰桌麵,發出一聲輕響。
"非也。"令尹取出早就準備好的竹簡,遞到國太夫人麵前,口中道, "國太夫人請細看。"竹簡裝在木盒內,盒蓋敞開,內裡鋪有絹布。
國太夫人帶著疑問展開竹簡,從頭至尾瀏覽一遍,美眸倏地睜大,最終將竹簡摔到案上。
"荒謬!
國太夫人怒視令尹,斥道: “公子聯姻前所未有。況公子珩已得冊封,乃是晉國國君。此番率軍攻鄭,大片疆域納入版圖。楚為強敵,然其內亂,分出勝負不在旦夕,遑論對外攻伐。我不見此盟約對晉有何好處。"
反觀越國,更像是盟約的受益者。
“國太夫人,未見公子珩,不知他意,請勿妄下結論。”令尹沉聲道。
“我為國聯姻,豈不知婚盟究竟。令尹子非,你以為我參不透文字之意?”國太夫人聲色俱厲,沒有絲毫退讓。
令尹深深看著她,道出一句話: “越姬,莫要忘記你乃是越人。”
國太夫人冷笑一聲,強硬道:“我嫁與烈公,是晉國太夫人,公子珩的大母。”兩人目光相遇,肖似的眸子,帶著同樣的冷意。最終,令尹率先收回視線,道: "今日告退,待公子珩歸國,我再入宮求見。"
“不送。”
國太夫人粉麵含霜,之前的溫和消失無蹤。
令尹起身離殿,神情冷峻,少許親情也蕩然無存。
久彆重逢,年少相伴的情誼早就磨滅。政治利益糾葛,兩人各有立場,不歡而散。遠在嶺州的林珩尚不知
國內變化。
因突來的—場暴風雪,道路斷絕,大軍延緩三日啟程。
他沒有入駐城內,而是和大軍一同駐紮在城外,在營地中立起帳篷。
臨近傍晚,營內燃起篝火,大塊的鹿肉和羊肉在鍋內翻滾,隨著熱氣擴散,彌漫開濃鬱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動。
最後—批狩獵的騎士歸來,他們不隻帶回獵物,還押回—輛馬車。
車身十分普通,為氏族常用。
車內人的身份卻不一般,她是鄭侯的正夫人,在城破當日逃出宮殿,混在人群中,隻差一步就能逃出嶺州。
“鄭侯的正夫人,蔡侯的親妹?“
聽完黑騎宗報,林珩停下筆,放下寫到一半的竹簡。
他單手撐著下巴,凝視落在帳上的光影,手指撥動筆杆,一下、兩下、三下。
三下後停住,他忽然笑了。
“貴客入營,我自當見上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