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朱子的事不了了之, 胤禛沒有對弘書的想法說什麼,無論他心裡怎麼想、現實怎麼做, 事實就是他登基以來一直自謂是康熙的承繼者、做出的一切決定和政策都自詡是康熙的遺誌, 而康熙是最推崇程朱理學的,大清現在也需要程朱理學來維護統治。
父子兩個回到宴席上,眾人已經看過好幾遍動畫片了。
“皇上, 六阿哥真是聰明伶俐, 竟能想出這等從沒人想出過的新鮮有趣的玩物。”熹妃笑道,“臣妾以為, 您該好好賞一賞六阿哥。”
烏拉那拉氏看了她一眼,道:“熹妃這可說錯了,這東西洋人早就做出來了,幾十年前就進獻給了聖祖皇帝,咱們覺得新鮮,不過是見識少罷了。況且對咱們來說, 這可能隻是個新鮮有趣的玩物,但對福慧他們這些初初啟蒙的幼童來說, 這可是寓教於樂的好物。”
胤禛點點頭, 道:“皇後說的對, 此物乃西洋人最早製成,弘書不過是做了些改進,當不得賞。”
熹妃臉上的笑容變得勉強了些:“原來如此, 是臣妾見識少了。”
熹妃誇人受挫, 其他本想要跟著誇誇的人都不由收回心思,默默做自己的背景板。
弘曆心中有些陰鬱, 額娘是誇弘書又不是罵他, 皇額娘和皇阿瑪怎麼如此較真, 皇額娘還暗指額娘沒有見識,從前的皇額娘不是這樣的,那麼大氣和藹處事公允的皇額娘這是怎麼了?果然像他們說的一樣,皇額娘已經將額娘和自己當做敵人了嗎?
弘曆緩緩環視一圈殿中,發現大家都在吃吃喝喝好像剛才沒有發生任何事一般,就連被額娘養大的弘晝,也隻顧著自斟自飲,仿佛不覺得額娘方才被皇後下了臉麵。
他默默垂眼,看著眼前的素底連紋青花小碗,隻覺一陣煩躁,明明孝期都已經過了,宮裡的一切都還是素淡的、寡味的,壓抑、蒼白、沒有一點鮮活氣。
這偌大的皇宮,本該是金碧輝煌、燦爛繁華的。
如今這樣,住著當真是沒有什麼意思。
不如,還是出宮開府吧,弘曆心裡漸漸開始鬆動。他本是不想出宮的,本來皇阿瑪眼裡就隻看得見小六,他再一出宮開府,見到皇阿瑪的次數變少,皇阿瑪更想不起來他了。所以他是打算最近給皇阿瑪上折請求,請求大婚後留在宮內居住,就以覺得自己學業仍不精深、想要繼續在上書房進學的理由。
弘曆相信,皇阿瑪聽見這個理由,會同意的,他知道皇阿瑪對他們教育的看重。
但現在,弘曆突然覺得,留在宮裡也不是什麼好事,固然比在宮外見到皇阿瑪的機會多一些,但隻要有老六在,他就得不到更多的重視。不如出宮,出宮開府後不但行動比在宮內更自由些,他也能找更多機會、更多辦法來讓皇阿瑪重視他。
比如已經下定的未來福晉富察氏,她的叔父是馬齊,馬齊一直是得皇阿瑪重用的重臣,自己或許可以去尋求他的建議……
弘曆想了許多出宮以後該怎麼做,餘光忽然瞥見弘晝,對了,還有老五,得讓他一起出宮開府,否則留在宮裡,恐怕會被老六籠絡去,這事還得讓額娘同裕額娘說說……老六最會籠絡人的那一套了,內務府、太醫院、上書房、齊妃娘娘,還有老七,都被他籠絡的服服帖帖。
他才十歲而已,就這麼會籠絡人,以後還能得了?弘曆有時候都有些懷疑,自己這個嫡出弟弟是不是妖怪變的,專門來針對自己,否則為什麼不論做什麼都剛剛好壓他一線。
無人知道弘曆心中都在想些什麼,如今坐在養心殿內的大多數人,都沒有什麼複雜的心思,她們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今天吃什麼、玩什麼。
——皇上的後宮實在太安逸了。
筵席散後,後妃們三三兩兩地回自己宮殿。因為承
乾宮就在景仁宮後頭,所以裕妃是跟熹妃一道走的,隨行的還有去年選秀才分進她們宮裡的兩個小秀女。
熹妃今晚自覺失了臉麵,此時就不太想說話。
分進承乾宮的郭常在年紀不大,是個疏朗活潑的性子,與裕妃很是相投,進宮不過大半年,兩人關係已經處的極親近。她沒察覺到熹妃的情緒,隻跟裕妃親熱的說道:“娘娘,今兒看的那個動畫片可真有趣啊,您說咱們能不能跟皇後娘娘說說,問六阿哥借借那東西,以後每月給咱們放一次啊。”
裕妃看郭常在跟看女兒差不多,笑道:“本宮方才就知道你一準要惦記,果然吧。”
郭常在撒嬌道:“可是真的很有趣嘛,咱們每日在宮裡也無事可做,葉子牌都打膩了,難道娘娘不想換點新鮮的花樣?”
“你啊。”裕妃樂嗬嗬地道,“成日就想著玩,果然是在家裡被你額娘慣壞了。不過你這性子也好,心裡想得開,走到哪兒都能活得很好。”
郭常在突然被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娘突然說這個做什麼。”她性格確實不太上進,但她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想得開的,在她才知道要入宮時也是戰戰兢兢、胡思亂想的睡不著覺,生怕入宮後不知不覺得罪了哪位娘娘被收拾,結果入宮以後才發現,一切都是她想多了,皇上的後宮比她爹的後院還清淨,要是後半輩子都能這樣過下去,她樂意的很。
唯一一點遺憾的就是,宮裡的娘娘年紀都比較大,熱鬨不起來。而跟她一起入宮的幾個小秀女,都散在各個宮裡,平日見麵也不太容易——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她一樣遇到這麼和氣的主位娘娘的,其他娘娘固然不會亂罰人,但也各有性格、規矩。
比如此時同路的海常在,自己能同她常見還是因為熹妃娘娘喜歡邀請裕妃娘娘去景仁宮玩,但裕妃娘娘不想動的時候,熹妃娘娘卻不會帶著人去承乾宮,也不讓宮裡的其他人出去。
還有鹹福宮的懋妃娘娘,就整日禮佛、不喜出門,分到鹹福宮的小秀女跟著做,如今瞧著都快‘不食人間煙火’了。
“我是想著小五快要大婚了。”裕妃歎道,“選秀時匆匆見了兩麵也沒有太了解,希望我那未來兒媳婦是個好相處的性子,我還想著早日抱孫子呢。”可千萬彆像弘時福晉似的,氣性大,成婚六七年了,一直鬱鬱寡歡的,沒有開懷過一次。
這個郭常在就不好說什麼了,她的年紀和五阿哥差的並不多,平時也是要注意避嫌的:“娘娘放心,您一定很快就能抱上大胖孫子。”
裕妃又歎:“也不知道皇上這次會不會讓小五出宮開府,我倒是希望他能留在宮裡,他那個脾氣,我真怕他出宮後沒了皇上的管束,會惹出禍事來。”
郭常在不懂這個,正要順著裕妃的心意安慰兩句,就聽見一直沒說話的熹妃娘娘開口道:“裕妃妹妹這卻是想岔了,弘晝如今都快十八的人了,一直住在宮裡像什麼樣子,何況他留在宮裡除了念書還能乾什麼?本宮以為,還是出宮開府的好,出宮以後,封個爵位,皇上再給幾個差事鍛煉鍛煉,他的脾氣自然能磨過來。”
裕妃不讓人察覺的皺了皺眉,發生什麼事?熹妃怎麼忽然變心思了,今日去皇後娘娘宮中前她明明還想著讓弘曆留在宮裡的,還專門把她找過去,帶著弘曆弘晝一起商量著怎麼跟皇上說。
裕妃摸不準熹妃在想什麼,隻能模棱兩可的道:“姐姐說的也有道理,唉,本宮就是個婦道人家,想事恐不周全,還是聽皇上的吧,皇上英明神武,做的決定準沒錯。”
熹妃抿了抿唇,對裕妃回避不談的反應有些不滿:“皇上英明神武不錯,但也不能什麼都指望陛下,弘晝如今都是大人了,該有自己的主見,不能什麼都等皇上安排,自己隻做一個隻會聽阿瑪額娘話的‘乖孩子’。妹妹啊,不是姐姐說你
,你就是對孩子太不上心了些,有些事弘晝年紀小不懂,你難道也不懂嗎?作為額娘,在他要大婚的這個當口,正該多教教他自立自強。”
“唉,本宮有時候看的都著急,有心想多多教教弘晝,又怕妹妹你多心。”
裕妃用多年養成的、沒被察覺過的假笑道:“姐姐說的哪裡的話,弘晝從小就是被你養大的,你說他是該當該份的,這有什麼好多心的。就像我說弘曆幾句,難道姐姐你還會多心不成?”
一開始隻落後裕妃半步、緊緊黏著裕妃的郭常在此時已經默默地後退到跟海常在一條線,即便她性子再疏闊,這半多會兒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太對,雖然兩位娘娘臉上都是和藹可親的表情,但她卻沒由來地感覺到那表情上掛著寒氣。
郭常在偷偷看了眼海常在,心中不由佩服,這位隻比她大兩個月的姐姐,此時竟然還能保持一臉微笑的表情,好像什麼都沒察覺到似的,也不知這臨危不亂的心性是天生的還是後天鍛煉出來的。
保持微笑、臨危不亂的海常在:……(啊,剛才就不該覺得那奶茶好喝多喝了幾口,怎麼還沒到啊,娘娘怎麼走的這麼慢,怎麼辦,要忍不住了……)
努力讓自己跟海常在學習的郭常在一邊豎起耳朵聽兩位娘娘的交鋒,一邊在心裡嘀咕,她剛才想得還是太簡單了,皇上的後宮是清淨,但也不是就完全歲月靜好、沒有一點爭端了,自己一定要謹記,萬不可攪到這些娘娘的爭鋒裡去,縮著頭,乖乖做自己的沒心沒肺小常在就好。
也彆惦記六阿哥的動畫片了!以後碰見跟這些阿哥有關的事兒,有多遠躲多遠!
裕妃的反問讓熹妃頓了一下,才道:“本宮當然不會多心,弘曆從小被妹妹養大,本宮知道,妹妹對他的心不比本宮少半分。同樣,本宮對弘晝的心,也不會比妹妹少半分,剛才本宮也是擔心弘晝,說話有些急了,妹妹你彆介意。”
“我當然不會介意。”裕妃笑了笑,瞥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兩個鵪鶉似的常在,不經意的問道,“我隻是有些奇怪,姐姐你先前還不想弘曆弘晝出宮的,怎麼突然變了想法?”
熹妃像是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想都沒想就回答道:“本宮也是剛剛被皇後娘娘指點的那幾句點醒了,咱們這些婦道人家,一直在深宮內苑,見識少些也沒什麼。但弘曆弘晝他們作為皇子,以後是要給皇上分擔解憂的,怎麼能一直養在深宮裡短了見識,還是出宮開府的好,能增長更多見識,更能為皇上分憂。”
裕妃眨了眨雙眼,覺得這理由很不能令人信服,她與鈕祜祿氏相處十幾年,很了解她是什麼性子。她就是一個時刻想要表現自己很平易近人、實際上骨子裡卻很自矜自傲的人,皇後娘娘方才的那幾句話,她隻會覺得丟臉、不忿,至於反省、領悟?抱歉,裕妃從來不覺得這兩個詞能和鈕祜祿氏扯上關係。
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才讓熹妃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僅想讓弘曆出宮建府,還非要帶上弘晝。
裕妃如此判斷,隨後歎息,即便知道熹妃想要的是什麼,她也無可奈何,做不到改變甚至影響最後的結果。她雖為妃位,卻什麼都沒有,論起家世,這宮裡哪一個不必她好?懋妃的爹好歹還是個主事呢,她爹就隻是一個平郡王府的管領。
說的好聽叫管領,不好聽些就是個管事,而且平郡王納爾蘇在去年因為犯錯被皇上削爵,自家爹因為沒有勸諫也被皇上申飭,雖未革職,但在如今的平郡王府也跟賦閒差不多。
皇上登基之初,她也是很高興的,畢竟自己兒子從此就是皇子,以後至少也有個貝子爵位世世代代的傳下去。是的,她對弘晝最大的期望就是能有個可以傳家的爵位,從沒想過弘晝能更進一步登上那個位置。她對自己和兒子有清晰的認知,知道這不可能,除非皇上的其他兒子都死光了,否
則不可能輪到她的兒子。
三阿哥,在沒被皇上厭棄前,他可是長子,這個身份和年齡就比弘晝有優勢;弘曆,她親自養過的,知道這孩子比弘晝有天分的多;更彆說嫡出的、聰慧又機靈的六阿哥了。
她的兒子哪一個都比不過,而她,也比不過以上任何一個的額娘,娘家同樣。
所以她從不妄想,也沒覺得奪嫡這事兒跟自己母子倆有什麼關係,隻想著開開心心的活著,如果能活得足夠長,說不定會有跟兒子出宮住的那一天呢。當然,這個想法太過大逆不道了些,裕妃並不敢表露絲毫。
但這高興並沒有持續多久,在察覺到熹妃的心思之後,她就清醒了過來。她還是想的太簡單了,低估了權勢對人的誘惑,即使有個聰明的嫡子在那兒立著又怎麼樣呢,該動心思的人照樣動心思。
若沒有六阿哥,對於熹妃的籠絡裕妃從了也就從了,畢竟三阿哥已廢,福慧固然得皇上喜歡,能力資質方麵卻也沒有太亮眼的表現,何況年紀也小,弘曆的勝算還是很大的。
但現在就是有個六阿哥!還處處比弘曆強。
裕妃就不想跟熹妃攪和在一起,拉著兒子去為彆人的名利權勢衝鋒陷陣。但,讓人無奈的是,她跟熹妃母子牽扯的太早、太深,已經很難撕扒開了。
就像現在,皇上要是答應弘曆讓他出宮建府了,難道還會把弘晝留在宮內?不會的,要麼一起留下,要麼一起出去,單留一個在宮內讓人怎麼想?皇上是不是看重留下的這個當繼承人啊?
所以,出吧,出宮去吧,出去也好,出去了兒子就可以放開了,外麵那麼多花花事物,能吸引兒子的不要太多,從此耽溺於享樂與弘曆漸行漸遠不是很正常?
至於兒子會不會惹出三阿哥那樣的禍事?裕妃對自己兒子還是了解的,知道他雖然脾氣急躁,心裡卻有分寸,知道怎樣能讓自己安安穩穩的活下去。
想明白一切的裕妃笑容真切了些:“姐姐說的對,是我方才想短了,我倒是不指望弘晝出宮後能立刻懂事給皇上分憂,隻要他能多長長見識,知道天高地厚,彆惹出大禍來就成。等出宮以後,還得弘曆多看著他,彆讓他胡來。”
見她鬆口,熹妃滿意的點頭:“妹妹明白了就好,放心,弘曆和弘晝從小一起長大,定會看著不叫他犯下大錯。那,妹妹,你覺得讓弘曆弘晝何時出宮好?本宮以為還是在大婚前就出去的好,大婚就在宮外的府邸辦,若在西二所辦,那小小的院子,恐怕連新娘子的嫁妝都鋪排不開,介時還要再從宮裡搬到府邸,沒得麻煩。”
“姐姐說的是,我也覺得這樣甚好。”
“既然你也這樣想,那咱們改日就去找皇後娘娘,請娘娘問問皇上。”
“好。”
隨著兩位娘娘討論的越發細節,郭常在縮著的脖子漸漸伸展,呼,那股子寒氣總算沒了。
然後偷偷看向海常在,咦,海姐姐怎麼反而皺眉了呢?難道是有我沒察覺的寒流?
郭常在的脖子唰的一下又縮了回去。
養心殿,烏拉那拉氏沒走,她今晚會留在體順堂安歇。
“皇上,弘曆和弘晝的大婚日子您可圈定了?內務府那邊許多事都等著確定呢。”
胤禛道:“還沒,朕還在考慮。”
烏拉那拉氏有些無奈:“那您彆忘了,想好了告知妾身一聲,有些東西提前準備不了,您彆弄得太倉促。”
胤禛點點頭表示知道。
一夜無夢。
弘書伸著懶腰起床,終於又能搞事了,衝!
上完一天的課,弘書直奔造辦處,福慧在後麵追他:“六哥,你去哪兒啊,等等我。”
“我有正事,你回自己院子讀書去,彆跟著。”弘書道。
福慧不聽,倒騰著小短腿一路跟到造辦處。
造辦處的管事已經換了人,麵對弘書卻還是如出一轍的諂媚態度:“奴才參見六阿哥,您好久沒來了,奴才可是日日盼著呐,終於將您盼來了!”他的前任就是托六阿哥的福才升了官,他接任之前,也想著能借借六阿哥的光,一路高升呢,誰知道他接任沒多久,六阿哥就再也沒找過造辦處做新東西,弄得他一直卡在這裡不上不下。
“哎喲,七阿哥也來了,奴才給您請安。”
福慧擺擺手,根本沒搭理他,直接黏住他六哥不放:“六哥,你要辦什麼正事啊?是不是要多做幾個幻燈機?那能不能分我一個呀,我想自己弄個動畫片……”
福慧嘰嘰喳喳不停,說的弘書頭疼:“好了好了,一會兒就讓匠人給你做一個,你彆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