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生與死(1 / 2)

細雨在百合花上凝成水珠朝下墜去,冰冷墓碑上方印刻著賀琛的照片,雨水沾濕了黑白麵孔,但依然可以從中窺見幾分少年氣。

賀止休垂眸淺淺凝視,短暫的出神讓他麵龐顯出幾分前所未有的寧靜,冷風卷起耳梢旁的細發,雨水擊打傘麵滑入水窪的聲音在填滿整個世界。

不及回神,被路煬握住的那隻手陡然被輕輕捏了捏。

“都過去了,”

路煬五指主動穿進賀止休指縫,拇指壓在虎口處輕輕摩挲,似安慰,又仿若在提醒自己的存在。

他說:“以後很長,你也確實很好。與任何事情都無關。”

銀色傘柄映出少年不甚清晰的麵龐,唯獨雙目認真篤定。

明明黢黑似墨,高光點綴應如深冬的冰冷黑曜石,此刻陡然對上,賀止休卻莫名從中感受到難言的熱度,恍若在這漫天昏沉中窺見了一方盛陽。

“嗯,我知道,”許久之後賀止休緊緊回握住路煬的手,仿佛借此汲取勇氣。

繼而他略略鬆開,蹲下身,望向眼前迄今為止第一次目睹真實模樣的墓碑。

數年不見的賀琛永遠沉睡在這座冰冷石碑之下,印在上方的模樣卻依然帶笑。

與賀止休散漫、混不正經的模樣遠遠不同,照片上的少年明眸皓齒明媚開朗,黑白色調與雨水交加之下,反而擋住了長年重病的體弱,顯出幾分不大適宜的陽光。

賀止休長長凝視著賀琛,片刻之後才終於說:“但那時候我確實有些……鑽牛角尖了,所以賀琛走的那天,我在醫院送走他就沒再來了。”

路煬也在他身邊蹲下。

雨傘罩住他們二人,百合花與他一起望向賀止休。

路煬小心試探地問:“害怕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有一點。其實我跟他關係挺好的,畢竟他從小到大都住院,我出生之後幾乎是他唯一的玩伴,哪怕年齡差了好幾歲,但畢竟我還挺聰明的,智商開化的早,三歲就牢背乘法口訣和二十六個字母了,還有一些簡單的古詩詞,”

賀止休說到這不知想到什麼,忽地話音一頓:“這麼一想其實我還真的挺傷仲永的?”

“……”

路煬麵無表情地一掐他虎口:“回去給你把傷治了,重新痊愈回仲永。”

賀止休不由微愣,繼而悶笑兩聲,接著道:“他最後一麵我其實沒見到,那天我正好在學校上課,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隻記得前一天他狀態還挺好。結果一放學,司機就直接把我送去了醫院,他當時就躺在床上,臉上蓋著白布,跟電視裡演的那樣,醫生掀開被單時我看了一眼,臉很白,眼睛緊閉,仿佛隻是睡著了。”

但睡覺與死去最大的區彆就在於前者會睜開雙目,後者就此長眠於世。

毫無血色的麵孔與周身接二連三的,或悶哭、或嚎啕,足以宣告一切。

唯獨年近十歲的賀止休站在病床前,鎮定冷靜的仿佛隻是行人路過

一般。

沒有人顧得上在意他情緒上的不對勁,也沒有人生的出空餘心思疑惑他為什麼毫無反應;最終是一位護士見其一動不動緊盯?_[(,以為是被嚇到了,連忙把人推開。

踏出病房站上走廊時,還格外好心地蹲下身安慰了幾句。

時至今日賀止休已經不記得對方說的是什麼了,但無非還是哄小孩那套,或睡著了,或去了另一個世界;亦或者浪漫一點,變成了星星。

然後讓他彆太傷心,往後要把他哥的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他們以為我沒反應,是因為我被嚇到了,而且還嚇得不清,所以後麵我不去參加葬禮,他們也沒有勉強,我非常順利地躲在家裡,直到現在才來,”

賀止休屈指輕輕撥弄了下百合滑板,水滴瞬間洇濕了指腹。

“但其實我並沒有覺得很害怕,我不想去也不是無法麵對分彆,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是因為我發現我還是很羨慕賀琛。”

“我小時候羨慕他能獲得我媽所有的傾注,是所有人的聚焦點,而我存在本身就代表了我媽對他的愛;後來羨慕他命不久矣,可以早早合理地離開這個世界,直到他真的離世的時候,我對他的羨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賀止休抹去指尖的濕意,抬眼對上墓碑上的照片:

“醫生掀開被單的時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躺在這裡的是我,那就好了。”

如果說賀止休出生的伊始是因為賀琛,那麼賀琛的離世,無異於也帶走了賀止休靈魂深處,那股對生活與未來充滿憧憬與希望的部分。

如同賀母自此失去了精神支柱,一夜蒼老般,賀止休的生命繼被宣告分化成Alpha後,第二次徹底失去了意義。

他沒有愛,也不知道未來該通向何方;

他的生命踏著另一個人的生命而誕生,而現代誕生之初所該承擔的責任與意義徹底破滅,賀止休感覺到了徹頭徹尾的虛無。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也遍尋不到人生的意義。

更沒有人告訴他,活著或許也可以沒有意義,因為生命本身就是自由生長。

“其實我原本的成績還可以,但賀琛走了之後,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一下子對什麼東西都沒興趣了。上課無法集中精神,明明早該會的知識點愣是一次次寫錯題;考試也一下子從年級前三掉到了尾巴。幸好當時沒人管我,不然指不定要被怎麼男女混打了。”賀止休自我打趣道。

路煬卻隱隱覺察到了什麼,沒搭腔他的苦中作樂,反問:“你們老師沒找過麼?”

——那自然是找過的。

但被賀琛的離世打擊最重的,無疑是賀母,再加上本就常年積鬱,幾乎葬禮結束,她便徹底一蹶不振,為了避免再度觸景生情,踏上了飛往國外的飛機。

回來次數屈指可數,賀止休幾乎都忘記了上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賀父倒是能聯絡上,但也僅僅能聯絡上罷了。

在學生麵前老師

能做的屬實有限,數次的嘗試過後,當時的班主任徹底無力可施,隻得從賀止休身上下功夫。

然而那時的賀止休並非突然的狀態下降,而是長期壓抑後,驟然爆發遺留下的心理殘骸。

他整個人從精神到認知都墜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與掙紮,他遍尋不到自己應該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賀琛的死亡與賀母失魂落魄的逃離,徹底抽走了他從出生起便被灌輸而入的,伊始的“意義”。

茫然之中,他內心深處早早深埋下的“一切破滅歸結於我”的種子徹底生根發芽,在無人所知的情況下,以賀止休的靈魂為養料,悄然生長成一顆參天巨樹。

他消極地放任自己朝下墜落,對萬事漠不關心,對一切點到為止。

直到學校嘗試開展每周一次的心理谘詢課時,心理老師忽然頗為嚴肅地將他單獨點出。

“——你的抑鬱情緒很濃烈,有什麼事情一定要說,不要一直憋在心裡,否則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演化成抑鬱症的。”

心理老師捏著一紙報告神色嚴肅,坐在對麵的少年卻仍舊渾然不覺,直到提到要叫家長來麵談時候,賀止休才終於有了細微反應。

“不用了老師,我真的沒事,”

賀止休從混沌的大腦中搜刮出半個理由來:“可能因為最近成績下降,所以壓力比較大。等我自己調節就好了,您告訴他們,我隻會壓力更大,搞不好到時候情緒更重了。”

——這說辭乍然聽來其實挑不出什麼毛病,因此在短暫的思考後,心理老師終於放棄了叫家長的行為。

但對賀止休的心理檢查變成了每周例行一回,仿佛生怕他哪天情緒噴發一不留神從天台上一躍而下。

但出乎意料的是,之後幾周內,賀止休的狀態又突兀地恢複了正常。

“我那會兒確實每天腦子都很亂,也沒那麼想繼續活著,不過從學校上跳下去這事兒我也確實乾不出,”賀止休說到這仿佛還被逗到了般,低聲悶笑了下,“而且要是她真的要叫家長,也會變得很麻煩。”

“所以你就在心理谘詢上作弊了?”

“對,這東西雖然有標準答案,但它無法檢測誰在過程裡作弊了,所以我隻要表現得積極上進些就行了。”賀止休拖著下巴瞟向路煬,眉眼中蘊著幾分得意:“我是不是很聰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