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的紅絲線纏繞著發尾,那一縷發絲被人剪得很整齊,彎成了一道月牙的形狀,原本就藏在他的衣襟口,最貼近胸口的位置。
禦流雲低頭看身上的那件袍子,玄黑色的衣襟被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原本縫得細細密密的針腳全都被扯破了,露出毛糙糙的線頭,也正是因此,他才看到裡頭原來還藏了一縷發絲。
他恍惚間想起來,好像有一次,他衣裳上破了一道口子,因為習武之人的衣裳大多都有破損的地方,他也沒有在意,後來早飯的時候,嫣嫣瞧見了那件破損的袍子,便說他身為教主,還穿這麼破的衣裳,難免惹人笑話,便說要幫他縫好。
那天他在院子裡練劍,她就坐在對麵的秋千上,手裡捏著針線,細致溫柔地替他縫補衣裳,海棠花洋洋灑灑飄落了她一身,她就捧著那件袍子坐在樹下朝他溫柔笑著,那是他最開始動心的那天。
可是他從來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將這一縷係著紅繩的青絲藏進了他的衣襟裡。
青絲結發,情義深重。
她一直都是那麼深深地愛慕著他。
禦流雲一瞬間隻覺得自己的眼裡有些發澀,視線越來越模糊,心頭卻莫名地就刮起了一陣冷風,越來越冷,冷到他手指都有些輕顫了,然後彎腰將那縷青絲撿了起來。
夫妻之間才會結發……
那縷微涼的發絲在他掌心繞著彎兒,纏繞住了他的小手指,就像從前的她的手指輕輕牽住他時一樣。
他心中忽然湧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悔意。
他不該那樣對待她的,不該對她說出那樣絕情的話,更不該不顧她的哭訴,毫不留情地將她送走了。
他們是夫妻。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們拜過天地,敬過神明,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他是她的丈夫,他應該護著她,愛著她,一輩子對她好的,夫妻之間有什麼怨結不能解開?他怎麼能……怎麼能,對她做那樣狠心的事情?
到這一刻,無儘的後悔跟痛苦如潮水一般齊齊朝他湧來,從沒有哪一刻比現在還要痛苦。
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他現在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了?
從未有過的懊悔……
禦流雲幾乎是狼狽地離開了這間院子,他將那縷青絲緊緊貼在胸口的位置,麵色蒼白地回到院子裡,看到那樹下空蕩蕩的秋千,被風吹風的輕輕晃動,那株海棠花又開了,花瓣隨著輕風飄落,和從前一樣。
他看著那樹下的竹藤秋千,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出現了某種幻覺,他看到嫣嫣像往常一樣就坐在那棵海棠樹下……
手裡捧著她新縫好的衣服,一邊跟丫鬟抱怨說他怎麼又不小心把衣服弄破了,一邊在抬頭看到他時,又會忍不住對他笑,笑起來的時候眉眼溫柔,好似兩道新月。
他下意識地朝著樹下伸手,那幻影卻隨之消散,那一瞬間,胸口忽然傳來一種不可名狀的痛苦,迅速在四肢百骸裡蔓延擴散。
仿佛被無數根鋼針猛地刺入骨頭縫隙之間似的疼痛,叫他連呼吸都帶著一股痛意。
他真的後悔了。
他傷害了這世上唯一一個愛他的人,他辜負了這輩子最愛他的妻子。
他把她傷得遍體鱗傷,一個人絕望離開,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如今想來,仿佛一把銳利的刀子在一寸寸地淩遲著他的身心,讓他痛得手指都在輕顫。
他小心翼翼握好手心那縷發絲,生怕它受一點折損,他如今才發覺,他愛他的妻子,比自以為的還要深愛。
可是怎麼辦?他還來得及嗎?
她還會原諒他嗎?
還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嗎?
……
而在另一邊的客棧裡,這幾日的氣氛一直都是焦灼壓抑的,不過這事南嫣是不太清楚的,畢竟魚塘裡的魚自己打起來的話,她是不會在意的,反正他們自己打完了就歇歇,到時候她再過去補最後一刀就行了。
她這兩日一直躺在屋內休息,過得是土皇帝一般的生活,被人照顧得無微不至。
雖然她偶爾也會故作抗拒,抵觸一下對方的觸碰跟靠近,但自從趙修言認清自己的感情之後,耐心明顯比從前更加上升了一個度,簡直是把真把她當成太後來服侍了。
還彆說,溫柔體貼的男人確實要比隻會跟她頂嘴吵架的毛頭小子要來得讓人滿意。
趙修言這幾日一直都在她麵前刷了不少存在感,吃穿用度全都是由他一手包攬,看她心情不好,不肯說話,便耐心地跟她講述青州城的風土人情,看到她眼裡隱約露出好奇的目光時,他臉上也會不自覺地露出微笑,然後撿那些有趣的事情講給她聽。
南嫣也沒想到睡一覺後的效果這麼明顯,心中頓時有了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要是以後的任務也這麼輕鬆,那豈不是……
不過想想還是算了,以這群狗男人們的精力,她怕是有點吃不消。
怎麼說呢,大概是兩人的關係變得親密之後,這人明顯是趁早登堂入室,想要確定自己的地位,畢竟她如今還是個有夫之婦。
南嫣心想,作為一個有夫之婦,她還得再矜持幾天,不可能那麼快就忘了發生的一切,毫無顧忌地接受他,否則也太不符合自己一直以來溫柔嫻靜的人設了。
反正兩人之間的那層窗戶紙是捅破了,至於確定關係,那也是早晚的事。
等她終於從客站出來的時候,外頭都已經過去兩天了,這兩天裡趙修言跟慕容拓之間一直維持著一種很詭異的平靜。
但師弟經此一番打擊之後,明顯變得比從前成熟穩重了不少。
從前的師弟張揚肆意,腰間掛著一柄名貴長劍,一舉一動透著股驕縱任性的氣勢,可如今的師弟內斂深沉,眉眼間的銳氣都收斂了不少,倒顯得不那麼盛氣淩人了。
外頭日照正好,客棧一樓的青瓦屋頂折射過午後的陽光,細碎的光影在風中輕輕搖晃,映在南嫣雪白乾淨的麵容上。
她這兩天確實是被照顧的挺好,臉色都比初遇時紅潤了不少,不過還得收斂一點,不能讓自己這個受害者的身份看起來好像很享受,雖然事實也是如此。
於是等到慕容拓上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南嫣安靜地站在朱紅色的圍欄邊,廊簷下掛著的燈籠隨著風吹輕輕晃動著。
她就靜靜地站在那裡,眼神平平淡淡的,眉眼微垂,出神地望著樓下的院子,好似在看那株海棠花,整個人仿佛隔離了塵世,跟所有人都隔絕開了一般。
慕容拓故意闖入了她的視線,南嫣看到他的身影時目光微怔了下,然後低垂著眸,努力營造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
慕容拓一瞧見她這副低落的模樣便忍不住捏緊了手指,然後大步上樓,直接朝著她走了過來。
南嫣被這人淩厲的氣勢逼得不得不往後退了一步,她心裡還尋思著,這小子該不會又要說那些氣死人不償命的話,罵她不知羞恥,勾引他師兄了吧?
結果這人突然伸手,然後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裡,一手按著她的後腦,另一隻手則是緊緊圈在她的腰間,以一種保護的姿態擁抱著她,力道越收越緊。
而南嫣則是在他抱過來的一瞬間,身子瞬間變得有些僵硬,緊接著便是不自在地掙紮了起來。
慕容拓似乎察覺出了她僵硬的身體,直接將那張俊美的臉龐輕輕埋在了她的頸窩處,在她忍不住想要用力掙紮的時候,突然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有保護好你,在你最無助、最害怕的時候,我沒有待在你身邊保護你,從前還一直欺負你,嚇唬你,說那些不順心的話來氣你,嫣嫣,你原諒我好不好?”
南嫣心中小小驚訝了一下,沒想到這事對他刺激這麼大的嗎?也難怪了,畢竟一個是師兄,一個是心有好感的女子,兩人同時給他致命一擊,怪不得都變成熟了不少。
聽到他說的話後,南嫣掙紮的動作似乎緩緩停下來了,她微垂著眸,好半晌才輕輕開口說了一句,“我還以為你會怪我,怪我勾引你師兄,怪我那天晚上不知羞恥……”
她話還沒說完,慕容拓抱著她的力道瞬間收得更緊了些。
想到那天晚上的發生的事情,他便覺得胸口好似被毒蜂猛蟄了一下,疼得整個人好似都哆嗦的下,聲音沙啞地開口,
“不,不是你的錯……不怪你,彆這樣說自己,怎麼可能是你的錯呢?你明明什麼武功都不會,根本……根本逃脫不開的……”
她怎麼可能逃脫得了師兄的掌控?
那樣的情況下,她怎麼可能跑得掉?
從頭到尾她什麼錯都沒有。
有錯的是那個不顧她意願,硬生生欺負她的人,那個還妄圖將她占為己有的人!
慕容拓輕撫著南嫣的肩膀,手掌拍著她的後背,他以前從來沒有安慰過人,隻會這樣學著母親在他年幼時哄他的那樣,輕撫著她的頭發,安撫了一會兒,感受到懷中這人的情緒似乎逐漸平複了下來。
他忽然將人鬆開,然後眸光認真地望著她說,“嫣嫣,我帶你離開好不好?離開這個讓你傷心的地方,忘記從前發生的一切,再也不見那些讓你哭泣難過的人,也不見那些欺負你的人,我帶你離得遠遠的,我們重新開始,去過那種平靜安寧的生活好不好?”
這個念頭不是他突然就有的,而是他想了很久才想出來的。
他這兩天一直沉浸在那種壓抑怨忿的情緒中不得安寧,他放不下嫣嫣,更不想就這麼看著她跟師兄在一起,他好不容易才喜歡上這麼一個姑娘,這種感覺跟從前對待翩翩的心情一點也不一樣。
他一直以為自己喜歡翩翩,可是看著翩翩跟師兄在一起的時候,他心底從來沒有那種痛苦嫉恨的感覺,他隻是覺得師兄搶了他的朋友,有了師兄之後,翩翩姐再沒有向從前那樣一心一意地待他了。
他會生氣,會氣悶,會不甘心,可是從來沒有那種想殺了師兄的衝動,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在那天晚上,明白師兄對嫣嫣所做的一切事情之後,他對師兄,除了嫉恨,心中竟不可避免地湧出了一股殺意。
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念頭,可他就是控製不住。
既然不能殺了師兄,那他可以帶走嫣嫣,帶她離開這裡,離開那些所有傷害過她,讓她難過的人。
聽到這話,南嫣似乎有些愣住了。
半晌,她才抬眸看向眼前的男人,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這人絕對是真心的,沒有一絲虛情假意。
不過嘛,不成熟的毛頭小子想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果然也是不太成熟的啊,就知道帶人離開,不知道擠走師兄,自己上位嗎?
南嫣眼裡似乎露出了一絲猶豫的神色,她看著眼前的師弟,嘴唇輕微動了動,剛想開口說話。
結果身後卻突然響起了趙修言平淡溫和的聲音,“師弟,你要帶著師兄的未婚妻去哪裡呢?發生了什麼事情嗎?為什麼都不提前告訴師兄一聲?”
那雙平靜的黑眸望了過來,在細碎的陽光下折出淡漠的光,靜靜地凝視著不遠處的兩個人。
聽到後頭那傳來的清清淡淡的聲音。
南嫣的身子頓時一僵。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難堪的事情,也不知道是畏懼還是緊張,眼睫輕顫著垂落了下來,原本要說的話也沒繼續說了。
慕容拓立即神色冰冷地回望過去,用力將身旁的人拽到身後,以一種維護的姿態擋在她身前,然後嘲諷地盯著眼前的師兄,“怎麼,師兄這是仗著自己的本事夠大,想要當著我的麵再強迫她一次嗎?”
聽到這話,趙修言有些敏感地輕蹙了下眉,目光落到他身後的女子身上,果然看到她的麵色有些發白,嘴唇也抿得緊緊的。
他這幾日一直沒有提起這件事情,就是怕擔心她會想到那晚的情形,從而對他產生抵觸抗拒的心理,但師弟說的這話也確實是讓他有些不高興了。
趙修言的語氣很冷靜,目光轉向師弟的時候明顯有些發冷,“我不會強迫她的,師弟,但這是我跟嫣嫣之間的事情,暫時還輪不到你這個做弟弟的來插手。你我既是兄弟一場,我這個做師兄的並不想以大欺小,對你做過分的事情,也不想傷及你的自尊。”
“今日的事情我就當作沒有發生過,在我跟嫣嫣之間的關係沒有梳理清楚之前,師弟請你收斂一點,彆再做這些添亂的事情了。”
師弟就是師弟,即便表現得再成熟,骨子裡也還是衝動易怒的,尤其被師兄幾句話一說,眼底瞬間就閃過了憤怒的神色。
趙修言冷靜直視著師弟眼底的憤怒。
“現在可以把她還給我了嗎?”
說完,他又將視線轉到了南嫣的身上,看向她的目光溫潤平和,不帶任何強迫的意味,“嫣嫣,過來我這邊好嗎?”
“你知道的,我不會傷害你。”
他朝她伸出手,手腕上還搭著一件披風,應該是看她穿的衣服少了,這才帶著披風過來找她的,隻是沒想到會看到師弟將她抱在懷裡的那一幕,更沒想到師弟還生出了一絲要帶著她遠走高飛的念頭。
說實話,那一刻,趙修言的心中是有一絲緊張的,比起他這個不顧她意願,強行毀了她清白的男人,師弟雖然衝動了些,可是他從沒有做過什麼傷害她、強迫她的事情。
他很擔心她會同意他說的那個辦法,跟他一起遠走高飛,兩個人重新開始。
所以在她猶豫著還沒有開口的時候,他就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不想聽到她口中說出的任何一絲有可能會同意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