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幕上佳人縱馬入林, 非但貌美如花,更是英姿颯颯。
寄居寺廟讀書的張於旦本因心中煩悶,獨自到後山林中散步,不期與佳人偶遇。
他何曾見過這般鮮活又美麗的女子?一時竟是癡住了。
恰在此時, 魯姑娘張弓搭箭, 射下了一隻紅腹錦雞。
正在半空中騰飛的錦雞冷不防中箭, 好巧不巧,正落在了張於旦的頭上。
這個初遇, 可以說是非常俗套了。
但很多套路之所以淪為一個“俗”字,就是因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 用得人多了。
不過,在這個電影剛剛萌芽的年代,這個套路還是很新鮮的。
至少身旁的徒淮就忍不住眼睛發亮, “這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吧?”
太子雖然沒有說話,但看得卻很認真。
眼看自己的獵物砸到了人, 魯姑娘覺得很不好意思, 上前對人道歉。
但那張於旦卻隻是癡癡地望著她,見姑娘上前和他說話,本就誤以為自己遇到林中精靈的張生,更是暈暈乎乎,不知此身何往。
魯姑娘連續呼喊好幾聲, 見對方隻是捧著那錦雞呆望著自己, 誤以為對方是個啞巴。
她不禁心生憐憫, 心道:不若就把這錦雞留給他吧,好歹也能做一頓充饑之物。
心裡打定了主意,她便在馬上對張生行禮告退,揚鞭催馬而去。
這就是兩人的初遇, 神女來去倏忽,卻害得張生染了相思,日日在後山徘徊,隻盼再見神女一眼。
隻可惜,兩人緣分比紙還薄,張生剛從同窗那裡打探到,縣令魯公家的女公子喜愛遊獵,便驚聞噩耗:女公子一病而逝。
“啊,這……就這麼死了?”徒淮驚了。
傅玉衡道:“鬼故事嘛。人若不死,哪裡來的鬼?”
徒淮到底不是尋常小兒,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姑父編這個故事,是不是參考了《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不可以死,死不可以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話音未落,太子的死亡射線已經照了過來,“你從哪裡看的《牡丹亭》?”
縱然宮中也有演《牡丹亭》的,可嬪妃看戲,多是隻點其中一折,很少有整場整場看的。
而徒淮念的這幾句,屬於《牡丹亭》序章裡的內容,若不是看過完整的戲本子,哪裡能脫口而出?
賣弄一下就樂極生悲的徒淮:“……父親,你聽我解釋。”
“願聞其詳。”太子端著茉莉熟水,似笑非笑。
“兒子……兒子……”徒淮不知道該怎麼說。
供出給他偷帶話本的小太監,他不願意;隨口現編一句瞎話,又沒把握騙過自己爹。
皇長孫從未想過,他還能因為幾冊話本,就被逼到了如此窘境。
左右為難之下,他下意識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在場的另外一個人。
不過,有了方才的前車之鑒,他也沒報多大希望就是了。
出乎意料的,剛才還隻會嘲笑他的姑父,現下卻若無其事地岔開了話題。
傅玉衡的目光仿佛從未自大銀幕上挪開半分,此時也像是隨口提醒,“快看,佳人芳魂來矣!”
卻說魯公本是宦遊至此,魯姑娘異鄉病逝,自然不能匆匆掩埋。
按照當時的規矩,得把她的棺槨寄放在寺廟裡,等日後有機會還鄉之時,再扶靈歸去,擇風水寶地下葬。
好巧不巧,魯公寄放愛女靈柩的寺廟,正是張生寄居讀書的所在。
因有了這般機巧,一心將魯姑娘視作神女的張生,便時長趁著夜深人靜,帶著香燭到靈柩前禱祝。
“你我雖止一麵之緣,小生卻心生妄念,時常夢回當日林間,妄圖與小姐再會。
誰曾想,絕豔易凋,連城易脆。小姐玉般的人兒,竟不為上天所寵,反而遭天所妒。
現如今你我雖身在咫尺,神魂卻橫隔陰陽。蒼天不與,何等憾恨?
小生苟活於世,妄受禮法所拘。小姐芳魂已杳,自當百無禁忌。
若小姐泉下有知,對小生癡心有片刻感念,隻盼珊珊而來,以慰小生傾慕之意。”
張生如是夜夜禱祝,念念不忘,終有回響。
半個月之後,魯姑娘的香魂踏月而來,與張生相會。
一個自是人間情癡,一個感念檀郎意濃,兩人相處如夫妻一般。
魯姑娘告訴張生,因為她生前喜愛遊獵,無故射殺太多獐鹿蟲蟻,所以才少年夭折,死後無依。
張生急忙詢問該如何解救她,魯姑娘就告訴他,“既然是罪孽,自然要靠功德來贖。”
“功德?”
張生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自那日以後,張生就背上了書箱,帶著從魯姑娘棺槨中取出的一枚玉佩,離開了寄居的寺廟。
而魯姑娘的魂魄,就寄居在那塊玉佩上,隻晚上才敢出來。
雖然他隻是一個貧寒書生,但還是一邊遊學,一邊幫人抄書寫信賺取盤纏,一邊力所能及地幫助彆人。
有時候是扶起摔倒在地的老人或兒童,有時候是替囊中羞澀的人給遠方的親人寫一封信,還有時候,僅僅是伸手撈出誤落水中的螻蟻……
徒淮卻是看得津津有味,若有所思,並煞有介事地讚賞道:“勿以善小而不為,張生是個真君子!”
日子過得很清苦,但張生和魯姑娘卻怡然自樂。
有時路途多艱,魯姑娘足軟難行,張生便將書箱跨在手臂上,背著她走過一程又一程;
有時行至曠野,魯姑娘童心忽至,也會拉著張生的手,借著鬼混體輕,整個人像風箏一般半空中盤旋;
他們大多數時候露宿野外,熊熊篝火或烘烤著山洞,或映照著巨樹,一人一鬼相依相偎,竟也熬過了酷暑嚴寒。
一晃十年而過,魯姑娘終於得到了投胎的機會,兩人的離彆之期也隨之到來。
多年相伴,彼此之間早已情深似海,魯姑娘如何舍得就此離去,一碗孟婆湯洗儘前塵?
但張生很清醒,忍著心頭萬般的悲痛,滿臉欣慰地替她慶賀,勸她趕緊去投胎,莫要誤了好時辰。
終究是到了不得不彆,魯姑娘痛哭失聲,再三勸他再覓佳婦,萬勿以她為念。
張生為了不讓她再生牽念,答應得非常痛快。
可真當魯姑娘入了輪回,他卻一直孤身一人,遊曆四方。
偶爾遭遇舊識,問起他的終身大事,他也隻是微微一笑,隻言曾經滄海。
“唉——”看到此處,太子也不禁沉沉歎了一聲,“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尚且年少的徒淮卻還不大明白,對張生拒不娶妻的行為滿臉迷惑。
“都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時候張生應該還不知道自己能返老還童,再遇魯姑娘的轉世吧?”
徒淮左右看了看,征詢兩位長輩,“如今他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卻一直不肯娶妻,難道不怕死後斷了香火嗎?”
太子寬厚的大手摸了摸兒子的腦門,帶著幾分欣慰說:“你能有這種想法,為父很高興。望你日後也要謹記今日之言,莫要耽於兒女私情。”
於是,徒淮就更迷惑了,“父親,你剛才不是還為張生感慨嗎,如今怎麼又讚同兒子說的話了?”
大人的世界,這麼複雜的嗎?
太子耐心解釋道:“張生對妻子情深意重,才能堅持為妻子守義,做一位義夫,這是他的可貴之處,自然值得人敬佩。
但你說的也是正理,香火傳承乃是家族大業,張生若拋卻舊情娶妻生子,也是遵循了孝道,彆人也不能說他什麼。”
這一回,徒淮有些懂了,“這就是忠義不能兩全?”
太子含笑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守夫妻之義,儘人子之孝,對張生來說是絕對的單選題。
無論他選哪一個都是對的,但無論怎麼選,他心中都難免會留下缺憾。
所幸蒼天不負癡心人,張生乘舟渡海時遭遇了海難,他抱著一塊浮木飄到了一座小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