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說話之間, 已經跨過了垂花拱門,進了第二進院子。
說實話,這進院子裡的味道有點怪。
那是一股油墨的香氣, 卻比尋常新書上的油墨味兒重了十倍不止。
便是傅玉衡喜歡新書上油墨香的,乍然進了這裡, 也有點受不了。
跟在他身後的徐柱皺了皺眉, 沒忍住捂住了鼻子。
小少年徒淮更甚, 一進來就被這股味道熏得退了兩步, 直接退出了垂花拱門外。
“唔,姑父, 這是什麼味兒啊?”
或許是建立在彆人痛苦上的快樂,才顯得更快樂,見他這麼難受, 傅玉衡突然就覺得自己好受多了, 笑道:“這就是書香呀。”
“書香?”徒淮驀然瞪大了眼,那神情分明在說:你特麼在逗我?當我沒讀過書呀?
傅玉衡心裡暗笑,麵上一本正經地解釋,“最近兩年出的新書,十本裡有九本都是從這裡印刷出來的。”
“這個我知道。”徒淮道,“皇祖父專門給國子監打了招呼,雖然沒有下明旨, 但國子監那群博士還是很識時務的。”
傅玉衡發現,說起這種事的時候, 徒淮的神情分明就是習以為常,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在這方麵,他成熟得完全不像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少年。
相比之下,太子反而更加憤世嫉俗。
這可真是龍生九子, 各有不同。
傅玉衡突然就沒了逗弄他的興致,解釋道:“這是最原始的油墨味道,自然比印到書上之後更濃鬱十倍。”
徒淮捂著鼻子又走了進來,皺眉道:“原來濃鬱十倍的書香是這個味道,好難聞呀!”
傅玉衡笑哼了一聲,“任是什麼珍貴的香料,氣味濃鬱十倍,也好聞不了。”
徒淮想了想,深以為然地點了點,“世間萬物,皆是過猶不及。”
說話間,打版室已近在眼前,傅玉衡直接帶著三人走了進去。
這間屋子很大,也很空曠,一進門就是一張大到離譜的桌子,桌子周圍放了一圈椅子。
此時正有三個人,圍在靠內的桌子一角,就著桌上的一堆木板和紙張討論著什麼。
“幾位忙著呢?”傅玉衡打了個招呼。
聽見他的聲音,那三人急忙起身,臉上帶著驚喜的笑意,紛紛道:“五爺,您怎麼有空到這裡來了?”
其中一個穿藍色圓領窄袖袍的,更是嗔怪道:“這地方醃臢得很,您若是有事,派人來知會一聲就是了,何必親自跑過來?”
傅玉衡擺了擺手,“我也是臨時起意,反正這會兒也沒什麼事,就想著來你們這兒看看。”
他慢慢度步到了桌角,低頭看著上麵的底稿和幾塊雕版。
最上麵這張底稿上畫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物,二人仿佛是在荒郊野外,頭頂月明星稀。
那男子伸著手,微微仰著頭,女子的手就搭在男子的手掌上,雙掌緊緊交握,她就像是風箏一樣飄了起來,於夜空中自由翱翔。
他伸手把這張底稿揭起來,下麵還有一張,畫的則是寺廟裡寄居棺材的靈堂。
有一男子正在一棺槨麵前祭拜,牌位上寫著“縣令魯公之女”的字樣。
這一張的畫風森冷淒然,寥寥數筆便勾勒出這男子哀泣的麵容,可謂萬分傳神。
“這是……魯公女的彩繪?”
“不錯。”那穿藍色圓領袍的走了過來,把套印的雕版一一展示給他看,“《魯公女》電影大火,我們掌櫃的立刻就讓人寫了同人。這不,書寫出來了,我們這邊正合計插圖呢。”
徒淮湊了過來,“這部書也是用銅版紙印刷嗎?”
那人扭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年紀不大,在這裡卻如此自在,理所當然便將他當做了傅家的小輩,和顏悅色地解答道:“這書分兩個版本,精裝版才用銅版紙,平裝版就用特製的厚紙。”
說著,他順手拉開了一個抽屜,從裡邊兒拿出了幾張雪白綿密的厚紙,“就是這種,雖比不上銅版紙,卻比外麵印書用的要好上許多倍。”
徒淮接過來摸了摸,覺得這紙張的手感,比銅版紙更合他的心。
“姑父,我定製的《水經注》,能不能就用這種紙印?”
那穿藍色圓領袍的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神色裡多了幾分恭敬,“小公子要定製一套《水經注》?”
“不錯,我要繪畫版的。”他扭頭看向傅玉衡,“姑父,是這樣說的吧?”
傅玉衡拍了拍他的肩膀,詢問道:“梁師傅,若是要現做一套《水經注》的繪本,需要多久能出來?”
穿藍色圓領袍的梁師傅沉吟道:“《水經注》是《水經》的注解,而《水經》又是古書,上麵記錄的水脈,與現世的已經大不相同。
若是要做《水經注》的繪本,沒有現實水脈可以參考,隻能靠畫匠的想象力。
哪怕咱們的畫匠什麼都不乾,隻專注於這個,光是初稿也得半年。”
定製的繪本,初稿出來之後,肯定得讓客人先看。
如果客人不滿意,還得改版。遇上比較難纏的客人,得改版好幾回甚至是十幾回。
最可氣的是,改來改去改到最後,客人來一句:“我覺得還是第一版最好,定稿就用那個吧。”
一眾畫匠:“…………”
——深呼吸,深呼吸,定製版給的錢多。
從徒淮的一句“姑父”,梁師傅已經猜出了他的身份不簡單。
這種身份尊貴財大氣粗的客人,一般都是兩個極端,要麼就是特彆好說話,要麼就是十分難纏。
他把醜話說在前頭,就是提前打個埋伏,萬一對方很難纏,也不耽誤他們出版社做其他生意。
傅玉衡笑了笑,對梁師傅道:“幾位師傅不是都有獨立創作的樣冊單本嗎?都拿過來,先讓淮兒看看,看他比較喜歡誰的風格。”
“誒,好嘞。”梁師傅應了一聲,親自跑到靠牆的一個書架前,從每一格裡邊都抽出一冊,抱了一摞過來。
“這個小公子,您請看,這一本是劉師傅的,這本是王師傅的,這一本是炎師傅的,這一本是梁邱師傅的。”
還有最後一冊,“這是鄙人的。”
徒淮一本一本看過去,果然風格各異,卻又如出一轍的技藝高超。
全部看完之後,徒淮先是把幾位師傅全部誇讚了一遍。
他不是隨便誇的,而是精準地把控住了每個人的風格特點,雖然說不上誇到人心坎裡去吧,也能讓人聽得出很真誠了。
全部誇完之後,他才把梁丘師傅那一冊單獨拿來,“我平日裡看《水經注》,都是當古人遊記看的,梁丘師傅的畫風曠達飄逸,一任自然,與我心更加契合。”
“好。”傅玉衡當即拍板,“這版《水經注》,就由梁秋師傅主編。”
他又對徒淮道:“不過你也彆著急,想要做出精益求精的好東西,自然得慢慢琢磨。”
徒淮忙道:“那是自然,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
將這件事敲定之後,傅玉衡便問:“最近有什麼新出的成品嗎?”
梁師傅道:“因著《西遊記》賣得火,又新出了一部四大奇書合集。
按照我們掌櫃的意思,凡是買過《西遊記》的,再買新書時,可以少出一本的錢。”
這時候的四大奇書,就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還有《金X梅》。
徒淮道:“若是有人沒買過,卻說自己買過了呢?”
這世上正人君子終究是少數,愛貪小便宜的才是大多數。
就像這次賣書,若是貪小便宜的多了,出版社豈不是要賠本了?
對此,傅玉衡微微一笑,隻說了三個字,“賠不了。”
古往今來,但凡是做買賣的,買家哪有賣家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