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寧一美的時候, 她比之前看起來更老邁了。
一雙死魚眼向外翻著,死死地盯著孟靜。
“妮兒,你找我乾啥?”
看來陳璐璐什麼都沒和她說。
在來的路上, 孟靜心中幾度翻滾, 不知道該不該將真相告訴她。孟靜緊攥著拳頭, 指甲已經摳進了肉裡, 手心濕濡著, 半晌不知道如何開口。
寧一美倒並不在乎孟靜的反常,因為她滿心滿眼都是桌上的酒菜。
寧一美一輩子依靠男人過活, 年老色衰後便過上了朝不保夕的日子。寧無暇活著時候是她的搖錢樹, 如今沒了依靠,她也沒了進項。
很久很久,寧一美都沒吃過這麼奢侈的飯菜了。
孟靜看著寧一美的吃相有點慌神, 她也開始思考起陳璐璐的話來——女人之間難道隻能有恨嗎?不應該是相互的扶持麼?
孟靜有點愧疚, 愧疚於讓一位老人失去了至親, 也有些後悔, 後悔於被愛情蒙蔽了雙眼。
胸腔裡似千軍萬馬廝殺博弈,讓孟靜無比糾結,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到底是寧無暇有負於她, 還是她有負於寧無暇。
孟靜不知所措,真相就在嘴邊,卻無論如何提不起見陽光的勇氣來。
就在這時,寧一美卻開口了。
“妮兒, 你最近變漂亮了啊,看起來都有點像我們無瑕了。”
孟靜一愣,像是塵封在心底的傷疤被重新被扒拉出來,她難以置信地抬頭, “啊?”
寧一美毫不知情,仍自說自話:“我那傻閨女總說你長得憨厚老實,沒她漂亮。你看你現在,不比她差!多俊!”
寧一美的言語裡帶著諂媚,說這話時也未見得有幾分真心。不過是“吃人的嘴短”,想奉承兩句罷了,可卻精準地刺痛了孟靜的心臟。
孟靜眼中原本湧起的歉意已然消退,寒光掠過,她冷冷問道:“這話,是她說的?”
寧一美實誠點頭:“小時候嘛,不懂事。妮兒啊,我那傻孩子已經死了,你彆往心裡去。”
孟靜舒展著脖子,抬頭望向天花板,她儘可能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去,可她的手已經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在被囚禁的日日夜夜裡,在沒個晝夜不分的顛倒夢境中,孟靜都試圖和自己掰扯明白自己究竟有沒有做錯。
而如今,想到寧無暇這一輩子都沒瞧得起過她,想到寧無暇一直將她作為陪襯,孟靜心中的怒火炙烤著她僅存的理智。
她甚至覺得自己一生的悲劇,都來自於寧無暇。
她惡狠狠地看著寧一美,最終起身,隻丟下一句冷冷的:“阿姨你慢慢吃,死了女兒很可憐,吃一頓好的也應該。”
說罷,便起身離開了。
孟靜是個不善於丟狠話的人,這已經極儘她所能了。
她本以為這話足夠惡毒,足以讓寧一美氣個倒仰了,可殊不知寧一美又夾起一塊雞肉吃了起來,餘光裡瞥到餐廳角落裡坐著的人。
她拍了拍衣兜,又伸出了拇指,向對方表示自己已經完成任務。
像巫婆一樣褶皺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說幾句話這麼簡單的差事,就能拿到這麼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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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璐璐的鼻息噴薄在孟靜的頸側,潮濕又炙熱。孟靜窩在陳璐璐懷裡,淚水已經沾濕了陳璐璐的衣襟。臥室內昏黃的燈光下一雙大眼睛撲閃著,梨花帶雨的樣子著實讓人心疼。
陳璐璐似是什麼都懂,她從沒一句去問孟靜究竟發生了什麼,隻默默陪伴著她。
就在這時家中的電話響了起來,陳璐璐起身去接電話。
她的聲音很輕,溫柔又有力量,好像是有人谘詢什麼業務,她的態度很堅決,卻沒有過分的情緒。
“我和您說過很多次了,你丈夫用貪汙的公款經商屬於違法所得,所得和孳息都需要被依法追繳,我也幫不上你。”
孟靜聽不懂其中的意思,隻覺得這話耳熟,在哪聽過似的。但她也沒往心裡去,因為此刻的她又被困意擊敗了,在晦暗的燈光下睡了過去。
這一次,夢裡的孟靜不僅看到了寧無瑕,她在混沌蒙昧的天地間看到了她很久前就去世了的母親。
遠遠的,熟悉的身姿乍一出現,孟靜就愣住了。
孟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顧不得自己腳下踩著的是柔軟的雲還是破碎的玻璃碴,她飛奔著,跑向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就在母親的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的時候,孟靜突然滯住了腳步。
她有點害怕,不知道以什麼樣的麵目去麵對自己的母親。她局促地想將自己散落的頭發紮起來,可偏偏沒有一個皮筋。
媽媽不喜歡她披頭散發的樣子。
良久,媽媽的聲音傳了過來。溫柔的,有力量的,略帶著嚴厲的。
“好孩子,你怎麼哭了?”
孟靜那顆被自己吐絲結繭的心就在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裡變得不堪一擊。孟靜感覺胸口像被割般的痛楚,她匍匐著,爬到母親的跟前。
她抱著母親的小腿,她泣不成聲。
“媽媽,他們都欺負我,欺負我沒有媽媽了。”
所有的委屈在看見媽媽的一瞬間如洪水一般襲來,孟靜抽噎著,恣意享受著母親給予她的安撫。
像小時候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哭累了,母親從脖子上摘下一條紅色瑪瑙項鏈交給孟靜。
“好孩子,沒有媽媽的日子裡,你就看著這條項鏈,媽媽就在你身邊。”
孟靜母親的臉開始逐漸變得模糊,真實的觸感也一點點抽離開,孟靜開始慌了,她拚命搖著頭,拚命想要抓住母親漸漸消失的身體——
“不,不,不,媽,你看看我,媽!”孟靜撕心裂肺地呼號著。
“彆怕,媽媽一直都在,我的好女兒,寧無暇······”
巨痛中的孟靜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抽噎著問:“媽?你說什麼?”
就在這時,孟靜母親的臉突然變換成寧一美的樣子。
寧一美瞪著那雙死魚一般的凸眼睛說道:“你是我的孩子,你是,寧無暇。”
孟靜猛地在夢中驚醒,隻見陳璐璐正半坐在床上抱著她。見她醒了,忙關切問道:“做噩夢了?”
孟靜搖搖頭,長歎了一口氣。她的夢每每都是關於寧無暇的,可怖倒是可怖,卻百變不離其宗,孟靜都懶得訴給陳璐璐聽了。
極度的疲乏如同黑夜一樣侵蝕著孟靜的周身,她隻懨懨地撚輕避重說道:“我夢見我媽媽了。她給了我······”
孟靜的話沒有說完,極度的恐懼像一把剔骨刀一般刮遍了她的脊椎和神經。即便周身無力,她竟然差點從床上跳了起來。
因為她發覺自己的手心裡緊緊攥著的,赫然是一條紅瑪瑙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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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分,市局刑警隊裡仍然是燈火通明。
王隊長:“今天把所有人都召集來,是因為近期發生在我市的一連串凶殺案。蒲冬亭同誌有她的見解。”
陳科長略有意外:“一連串凶殺案?最近是死了不少人,但能確定他們之間有聯係嗎?”
蒲冬亭:“有。有一個顯而易見,然而大家都忽略了的聯係。那就是所有的死者都認識同一個人,孟靜。”
說罷,蒲冬亭指著白板上的第一張張照片:“死者郭東生,孟靜的直屬領導。死者薛智先,孟靜的前男友。死者寧無暇,死者的好朋友。”
陳科長:“孟靜?那個在寧無暇案中給她男朋友薛智先作偽證的那個人?”
蒲冬亭點頭:“對,就是她。”
小劉:“可她不是解釋過了她為什麼作偽證麼?剩下的幾個人死亡都和她有什麼關係?”
蒲冬亭:“她確實解釋過她為什麼作偽證,她也確實作了偽證。可並不如她自己所說的是因為害怕薛智先。她作偽證的唯一目的,就是利用和薛智先之間的互相證明,讓我們以為她絕對不在場。”
蒲冬亭說到這頓了一下,“換一句話說,寧無暇案的最大嫌疑人,就是孟靜。”
這句話的威力絕不亞於在警隊引爆了一個小型炸//彈,因為寧無暇案早已被定性,係情人薛智先所殺。而凶手薛智先現已死亡,死亡原因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