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洛伊絲眼睛有些熱。
她已經做好了投票不過半,自己以神殿首席長老的身份強製通過的準備了。
畢竟通過這項決議的,有一個是一個,在事結之後,估計都會被迫退休。
但,還好。
還好精靈教國的高層,在保持了絕對理智的時候,還帶著一絲賭氣的感性。
“伯恩斯,伍德,康姆,你們把手放下,”她深吸一口氣,點出了那幾個年輕大區主教的名字,“你們還年輕。”
“海洛伊絲長老,你也很年輕。”被點名的那幾位精靈瞬間漲紅了臉,好像被點名是什麼羞辱他們的事一樣,直接就嚷嚷了出來,“說好的集體決議呢!”
有些年長的大區主教,比如樺楓大區那位須發皆白的老主教也在勸。
“海洛伊絲長老,您也把手放下吧。”
海洛伊絲合上眸子,深呼吸,沉默了會,又睜開眼,看向一旁會議記錄的文員。
“記住,全票通過!”
她放下手,又扭頭看秦唯西。
“公爵大人呢?”
秦唯西凝視著麵前情緒有些震蕩激動的首席長老,又看了看屏幕中的大區主教們,心中漫起了一股欣慰。
這次精靈教國的反應,以她的苛刻,幾乎也可以打90分。
各級反應迅速,高層理智決斷。
少的那十分,給那個無關痛癢的真相。
她察覺到了身旁小人類有些激動和懇求的目光,額間微微一跳,歎口氣。
“我沒有意見,”她看向海洛伊絲,微微點頭,“短時間能拿出這樣的計劃,很不錯了。”
那注視自己的灼熱目光僵住了,隨後是恍惚,不可置信,和極端的,被背叛的憤怒。
“好,那就……”
“我反對!”一旁突然傳來了沙啞的聲音。
海洛伊絲訝然扭頭,看著那位紅著眼睛的小人類。
“我反對這個提案,”柏嘉良扶著桌子,搖搖晃晃站起身,扯下了身上披著的公爵大人的外套,看向秦唯西,“公爵大人,我反對這個提案的每一句話!”
會場頓時響起了竊竊私語聲,大區主教們看著柏嘉良的目光有震怒,有無言,也有痛苦。
秦唯西蹙蹙眉。
她知道,以小人類的性子,大概是會發作的。
但她沒想到小家夥反應這麼劇烈。
“先坐下,”她沒有生氣,用一貫的那種,溫和寬容的眼神看著小家夥泛紅的琥珀色眸子,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坐下好好說。”
但這次,她哄崽子的那些小技巧沒起作用。
柏嘉良猛地抽回了手,後退幾步,死死盯著她。
“彆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秦唯西。”
“彆用那種傲慢的,看無憂無慮不諳世事的十七歲幼稚小蝙蝠的眼神看著我。”
秦唯西愣了愣。
她開始仔細打量著,打量著麵前突然變得陌生了的小人類。
柏嘉良卻沒有看她,而是看向了海洛伊絲,表情慢慢變得冷肅起來,眼睛卻越來越紅。
“抱歉,我有些激動了,我收回我剛才那句話,我不是反對這個提案的每一句話,我覺得前半部分做得很好,”她深呼吸,斟酌著字詞,嘴唇卻不自覺顫抖起來了,“但我反對你們的立場。”
“你們,一直在高高在上,不,不是,也沒有那麼高高在上,”她捂著腦袋,語無倫次起來,哆嗦了半天,逼出了一句帶著哭腔的呐喊,“但你們有沒有搞錯,那些被感染的人才是最無辜的受害者啊!”
海洛伊絲領頭做出的決策足夠理智,也並不缺人情關懷。
而這才是最絕望的。
他們沒有一點私心,他們隻是和你三觀不同。
“你們一直在考慮以後,一直在想著未來,但是,現在,就是現在,那些在隔離室痛苦咆哮的人,他們也是患者,他們也渴望被拯救,”她手掌死死抓著桌角,“他們不是亡靈,不是喪屍,他們還活著,他們還是你們的同胞!”
“除了所謂的血液篩查,我看不到你關於拯救他們的一點點努力。”
海洛伊絲有些出離的憤怒了,如果不是這是公爵大人帶來的人,她幾乎就想把這隻擾亂會場的人類扔出去。
“好,那您拿出一個計劃來啊,”她不怒反笑,看著麵前的小人類,“您告訴我,我們怎麼拯救他們?您有計劃嗎?”
柏嘉良死死抿住了唇。
隻有【規則】才能磨滅【規則】。
“如果您拿不出計劃來,就請您出……”
“我申請去一線,”柏嘉良紅著眼打斷了她的話,重複著,“我申請去一線。”
海洛伊絲愣了愣。
暴怒之餘,她心中浮起了一絲敬意。
前線情況變幻迅速,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有什麼危機。
她本可以不去的。
尤其是,她還是個人類。
“我聽說,凡人也可以觸碰【規則】。”柏嘉良用力攥緊了拳,腦子一片空白。
“可能這就是人類這種短壽種和你們長壽種的區彆吧,我們死得太快,所以不認為有什麼不可打破的鐵律。”
“或許,不是隻有【規則】才可以磨滅【規則】呢?”
“哪怕前麵是一片空白,哪怕這個研究領域無人涉足,哪怕沒有先例,你也不能不去嘗試!”
她確實沒有計劃,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觸碰規則,她隻有一身血,或許可以延緩少部分人的痛苦和絕望。
至少,要去看看,要努力一把,對麼?
“沒有任何努力,就直接放棄他們,這不符合我的三觀,我以為,是要儘全力救每一個人的,”她重重吐出一口氣,輕輕拍了拍桌子,“抱歉,我沒有權力阻礙你們的方針,但我會去做些我想做的,希望長老給我一張通行證。”
海洛伊絲抿緊唇,看了眼其餘的大區主教,沉默了會,微微點頭。
“可以。”
她迅速扯過來一張白紙,寫上幾行字,又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公章。
再拿來另一張白紙,簽上幾個名字,蓋上章,一並遞了過去。
“拿著我的手信,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包括這裡還有幾個沒寫內容的簽字和蓋章,你可以自由填寫內容,”她凝視著小家夥,“我知道你不會寫一些不該寫的東西的。”
“不會。”柏嘉良接過來,擰身走了。
她經過坐著的公爵大人,沒停留,沒回首。
“停。”秦唯西心中一悶,冷冷開口。
柏嘉良仿佛沒有聽到一般,繼續往門口走。
“停下。”下一秒,公爵大人瞬移到了她身前,攔住了她的去路,表情複雜。
她,有點生氣了。
但更令她驚訝的,是小人類身上那股甜香突然急速變淡,隻留下一絲絲若有所無的香味。
柏嘉良抬眸,麵對眼前的血族公爵,她挺直腰板,強迫自己不後退,抬頭,倔強而驕傲地凝視著麵前的人。
望著眼前人清冷的麵容,她心中卻湧上了深深的無奈。
柏嘉良,你早該知道的,不是麼?
她看似溫柔,對所有人都溫柔寬和。
那是假象。
她不在乎任何一個人,她現在都記不住波莉太太和卡洛琳的名字,也不記得你的。
她隻是活得足夠久,所以不在乎冒犯,也不在乎眷戀,她隻是守著自己的責任解決一個個異象,卻並不介意哪個種族死了多少人。
那天,去龍族的路上。
如果不是有屠村的異常,而隻是普通的攔路搶劫傷人,她會出手麼?
或許在她看來,這隻是例如草原上獅子吃羚羊一般的普通自然現象罷了。
她說的“能救大部分人”,恐怕隻是“救下沒感染的大部分人”的意思吧。
“您要攔住我麼?”她深吸口氣,手腕一翻,握住了【有家的錘】。
這柄破損的半神器瘋狂嗡鳴,向她傳遞著濃濃的抗拒。
秦唯西看著眼前執拗的小家夥,微微眯起眼睛。
“你要對我出手麼?”
“不是。”柏嘉良搖了搖頭,手揚起,鬆開,將【有家的錘】丟了過去。
秦唯西下意識伸手接住,很快,臉色難看起來。
“公爵大人,您說過的,我什麼時候想離開公爵府都可以。”柏嘉良低垂著頭,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又掏出了那個小蝙蝠掛墜,遞了過去。
“旅行結束了。”
“謝謝您,公爵大人。”
她見秦唯西不接,唇角扯了扯,鬆手。
小蝙蝠掛墜落在了地上,發出了叮當的脆響。
她忍著眸中的熱意和委屈,用力按了按自己的手臂,“那些生命樹汁我沒法還給您,不過您放心,我會全部用在這次事件中的。”
好委屈。
媽的,柏嘉良,你在委屈什麼?
她忍著心中的酸意,自我唾棄著。
媽的,回去得找人喝酒,跟在這隻老蝙蝠旁邊連酒都喝不了。
她想大醉一場,致敬自己那剛剛萌芽的就無疾而終的暗戀。
她深呼吸,望著眼前人清瘦的身影,側身,錯過肩膀,想要推門出去。
“停下。”
秦唯西一直垂著眸子,此時,生硬地開口。
柏嘉良深吸口氣,扭頭看她。
“公爵大人,您不會出爾反爾吧。”
秦唯西抬眸,與她對視。
“拿著。”她將從落到自己手中就一動不動不敢吱聲的半神器遞了回去。
柏嘉良沒有接。
“你不接的話,我就把這玩意的器靈毀了,這樣它就從半神器降格成一柄普通的還不錯的武器,算是我讓你用不了以前武器隻能重新適應身體強度的賠禮。”秦唯西淡然說著,聽上去不是在開玩笑。
柏嘉良氣悶,抿著唇,劈手奪過來。
“還有這個。”秦唯西一招手,在地上的那個小蝙蝠掛墜就飛了起來,落在了她掌中。
“我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她驟然靠近一步,看著渾身繃緊的小家夥,輕歎口氣。
那股甜香淡了好多,也沒那麼甜了,正符合她清淡的口味。
可是,這時候公爵大人才發現,自己可能也挺喜歡吃甜食的。
“戴好,”她又湊近了些,給小家夥脖子上掛好小蝙蝠掛墜,“不要再丟地上了。”
柏嘉良倔強地扭頭,不看她。
秦唯西扯扯唇角,又退後了幾步,思索了會。
“這個,拿著。”
一直在裝死的海洛伊絲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看著在公爵大人手掌滴溜溜轉的那柄小鐮刀。
柏嘉良也瞪大了眼睛,抬頭看著她,眸中寫滿了疑惑和不可思議。
“彆這樣看我,這隻是一柄仿神器,哪怕是神明親手打造的,也隻是仿神器,因為沒觸及到規則,”秦唯西往她懷裡塞了塞,“借你了,可能會有點用。”
“不,不是,您……”小人類有些懵逼了。
這隻老蝙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記得你們革新軍是有幾個大魔導師的,學過魔法麼?”秦唯西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沒有……”
“嘖,麻煩,以後記得學。”公爵大人歎口氣,伸手找來張白紙,指尖泛起血光,迅速在上麵刻畫著複雜的語言。
海洛伊絲再次瞳孔地震。
從語言的複雜程度來說,那至少是禁術級彆的血魔法!
公爵大人在製作魔法卷軸!
而這個世界上,能製作禁術級彆的魔法卷軸的,不超過五個人,可是剩下的那幾個人,好歹也要拿魔法材料銘刻禁術吧。
公爵大人就拿了張草稿紙!
“好了,這個拿著,”秦唯西畫完,臉上也有些蒼白,隨手將那銘刻著禁術的草稿紙疊吧疊吧,塞進了柏嘉良的上衣口袋,“用你的血催動,具體什麼作用……等你用的時候就知道了。”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還給你點什麼。”她不斷拍著腦袋,很快想到了,在儲物戒指中翻了半天,找到了一麵巴掌大的小圓鏡子。
“呐,拿著。”
“這是什麼?”柏嘉良懵逼低頭。
“看不出來嗎?”秦唯西茫然,“鏡子啊。”
“……普通鏡子?”
“呐,普通鏡子。”
柏嘉良看著眼前聳聳肩的老蝙蝠,思緒再次複雜了起來。
是在玩什麼啞謎嗎?
“裝備我可都給你了。”秦唯西往旁邊挪了半步,伸出手,猶豫著,拍了拍她的肩膀。
柏嘉良沒有躲。
公爵大人唇角終於露出了絲笑意。
“像所有故事裡的十七歲的少年那樣,去拯救世界吧,小人類。”
“您不去嗎?”
柏嘉良輕聲問。
“我可不去,”秦唯西嘟囔著,“首先,我得給你兜底,萬一你搞出了什麼大岔子呢?”
“第二。”她猛地伸手,用力捏了捏小人類的臉頰。
“你剛才很不懂禮貌地吼長輩,應該讓你長點記性。”
柏嘉良唇角扯了扯。
“你是什麼長輩?”她嘀咕著,迅速否認著輩分差。
“……那我走了。”
“去吧。”
柏嘉良深深看了她一眼,低著頭,推門,快速走出了會議室。
丟下了一句小小聲的嘟囔。
“謝謝。”
秦唯西看著她跑向醫院的背影,欣慰地鬆了口氣。
還不算太傻,知道搖人找幫手。
她嗅了嗅空氣中殘留的甜香,心情愉悅地扭頭,看向從剛才起就一言不發的海洛伊絲。
“你聞到了嗎?”
海洛伊絲眨巴著眼睛。
公爵大人輕笑著自問自答。
“甜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