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放在吟遊詩人的故事中,這就是一段史詩的開端。
“要不?”她站起身,抬頭挺胸,用力揮揮拳,大聲說。
“一起去吧!”
就像吟遊詩人講的那些偉大史詩故事一樣,拯救世界的英雄,一定會莫名其妙擁有一支看起來東拚西湊但其實誌同道合各有所長的小隊。
她現在也有了。
……
一輛附魔的馬車滴溜溜駛出了醫院大門,布萊克回頭,眷戀地看了一眼。
就像上次離家遠行一樣,他又一次把媽媽拋在了身後。
但這次,他是為了救她。
“駕!”他吐出一口濁氣,回頭,用力一揮鞭子,那幾隻高頭大……驢帶著被加持了漂浮術和減震術的馬車迅速奔跑起來,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
馬車內,蘭特醫生摸了摸自己油光水滑的禿頭,小心翼翼捋了捋上頭不多的毛發,輕咳一聲,“柏小姐,不是我們不願意給你提供馬匹,而是那種灰霧除了感染人類,也會感染馬匹和騾子,驢稍微少一點。”
“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被灰霧感染的馬匹同樣具有傳染性,和人一樣,越強壯的馬匹進入狂躁期越快,本來大家夥還想觀察觀察,可在發現馬和人之間同樣存在灰霧傳染鏈後,被感染的馬匹就全部被物理消滅了。
人尚且來不及照顧,更何況馬?
好消息是,被感染的馬在死亡後身上灰霧會消散,而不是尋找下一個宿主——這也是海洛伊絲敢做出那個決定的重要原因之一。
“嗯,沒關係,這些不重要,”柏嘉良點頭,從馬車中攤開的許多文件中抬起頭來,表情有些疑惑,“話說回來,有研究過為什麼是馬嗎?”
馬匹騾子和精靈,有任何聯係嗎?
“一般我們看到類似的傳染鏈,會認為是某種在馬身上特定的病毒傳播到了人身上,”艾詩搖搖頭,“但這次不同,我們用神術提取了感染者的體外和體內細菌,發現種類並沒有變化,數目反而比正常精靈少了很多。”
柏嘉良皺皺眉。
“會不會是某種超級病菌在生長?”她咬著自己的指甲,“擠壓了其餘細菌的生存空間什麼的。”
“沒有類似的發現,”蘭特也在搖頭,“所以神都大區的那位教授才做出了判斷嘛,灰霧應該是某種不純粹的【規則】產物,應該……類似於【死亡】。”
【生命】能磨滅【死亡】,這很符合人們的刻板印象。
而【死亡】,恰好是一個無主的規則,曾有好事之人討論過血族的公爵大人倘若成神,會掌控什麼權柄。
【死亡】在排行榜上名列第一。
那種複蘇死者問話的強大能力,在吟遊詩人的傳唱中,早就變成了各種各樣奇詭模樣。
“【死亡】麼……”柏嘉良低垂著頭,喃喃自語,“可是看起來不像是死亡啊。”
她見過很多死亡,自己也曾和死亡擦肩而過好幾次。
死亡,是瞬間就陷入永遠的安寧。
而絕不是先失去意識,再狂躁,再陷入看似平和的安靜。
這對死亡來說太麻煩了。
“其實還有一個問題,”她深吸口氣,搖搖頭,暫時不去想這些,抬頭看著蘭特,“您之前也是軍人對嗎?看看這幾幅地圖。”
她從一旁扯來精靈教國全境地圖和另外幾張放大的局部地圖,指了指上麵幾個點,“看看,這些是不是非常棒的紮營或者埋伏的地方。”
她的直覺一向很準,尤其是被公爵大人肯定後,她更加覺得自己挖掘出來的“軌跡說”,絕對不止是一個巧合。
雖然神殿和樺楓的大區主教並沒有重視。
雖然後來也被證實了,即便確實有“軌跡說”,自己也把方向弄反了——灰霧是在靠近神都大區,而不是遠離。
但怎麼可能存在這麼多的巧合?怎麼可能這麼多最開始的失蹤,都集中在這些地方?
一定是有什麼關鍵的因素自己還沒發現罷了。
“我是個軍醫來著,真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軍人。”蘭特嘀咕著,卻還是接過了地圖,皺著眉看,偶爾點頭,偶爾搖頭。
“看著挺像那麼回事的,但我真的看不懂。”他老老實實交還了幾張地圖,在小人類略有些失望的目光下,尷尬地摸摸鼻子,繼續努力看著最後一張。
“誒?”他突然驚叫起來,指了指一個點,“這裡,我記得!”
柏嘉良和艾詩瞬間將腦袋湊了過去,擠在了一起。
“這……是我最後參加的那場戰役,”蘭特眸中露出一絲懷緬和哀傷,“我因為傷勢過重,身體素質又欠佳,被調到了後方修養。”
“可就在我離隊的第二天,這裡,”他再次指了指地圖上的紅點,“這裡就發生了血案。”
一場伏擊戰,泰坦伏擊精靈。
精靈全滅。
柏嘉良抿抿唇,低頭,死死盯著那個紅點。
“說起來也有些緣分,那位第一輪收容的一次感染者,波莉太太,我和她的兒子就在同一隻軍隊,”蘭特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樣,碎碎念著,“他就在這場戰鬥中殉國了。”
柏嘉良想起波莉太太,眼睛又有些酸。
“按照地圖上來看,馬上就到第一個小型收容點了。”突然,一個腦袋鑽了進來。
是布萊克掀起簾子,局促地問著,“我們去看看嗎?”
“去!”柏嘉良堅定地點頭。
媽媽說過,不要迷信統計數據,一定要多去一線走走看看。
有些東西,是數據沒法反映的。冰冷的數字固然能容納大量的信息,但對那種直覺和感性的東西,數據還是太過匱乏。
而真正的線索,往往就藏在某時的靈光一閃中。
而且。
柏嘉良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緩緩握拳。
你的血液裡,有四十滴生命樹汁。
……
這是一座超小型收容點,原本大概是家校醫院,灰霧在這裡爆發,感染了將近百名上學的小精靈和幾位老師。
柏嘉良穿著防護服,隔著玻璃,看著那些縮成一團哇哇哭的精靈娃娃們。
由於校醫院能保證密閉隔離的區域實在太少,精靈娃娃們攻擊力又比較差,所以校長和有關負責人選擇了集中管理。
“怎麼還有一個成年人在裡麵?”她扭頭,問著校長。
“是被感染的老師,”校長歎口氣,看著在裡麵拖著疲倦的身子安慰每一個哭著的孩子的年輕老師,“她也還是個年輕的孩子呢,知道自己感染上了也哭了好一會,後來看到孩子們在哭,她愣了好久,就自告奮勇說要和孩子們隔離在一起,儘自己最後一點力。”
說著說著,校長開始取下眼鏡,抹起了眼淚,“她也是今年剛畢業的,才談的第七任男朋友,上個月還說自己這次是真愛,一定要談婚論嫁了。”
“我還說她不可能這麼早就收心結婚,肯定還要談幾任的,小孩子還急眼了,要和我打賭。”
柏嘉良心中堵堵的同時,卻也失笑。
不愧是全大陸最多情的種族啊。
“一次感染者是哪位?”她輕吐出一口濁氣。
艾詩指了指遠處,“應該是那個。”
蘭特已經走到那間單獨的隔離室前了,拿著小本子記錄著新的臨床案例。
隔離室裡是一隻長發精靈,沒有錘門,似乎已經陷入了平靜期。
她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玻璃上某一個點。
柏嘉良走到她前麵,眯起眼睛仔細打量。
“和其他所有案例一樣,她是在傍晚失蹤的,隻是當時她應該是在來接孩子回家的路上,”校長輕歎一聲,“茉莉是個好家長,平時忙得不得了也堅持每天自己接孩子上下學。”
“所以她那晚沒來,我們也很驚訝,陪著她孩子等到了八點多還沒有消息後,馬上報了警。”
柏嘉良猛地抿緊了唇。
她知道這起灰霧為什麼會在學校爆發了。
“感染是在第二天早上爆發的,”她指尖點了點玻璃,“失蹤了一晚的茉莉,渾渾噩噩地在路上走著。”
“腦子裡全是自己要去接孩子放學回家。”
“所以她去了學校。”
“但這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有些來的早的孩子,遭受了這無端的厄運。”
蘭特筆下一頓,抬頭,看著裡麵那隻端坐著的精靈。
她隻是想,去接自己的孩子放學回家。
“布萊克!”柏嘉良扭頭,大吼,“你統計一下,是不是所有第一次感染者的行動軌跡都有類似的執念影響!要是沒有這方麵的數據,直接去發傳訊讓神殿想辦法提供!”
“好!”布萊克用力點頭。
“希望他們有統計。”柏嘉良頭疼地按按太陽穴。
“你覺得這兩者之間是有關聯的?”蘭特低頭看她。
“不一定,試試嘛。”柏嘉良麵色冷靜,“對了,你們之前試驗的,我的血對平靜期的感染者有效嗎?”
“效果很小,”蘭特搖搖頭,“也有可能是我們出來得太快了,還沒見效。”
“柏小姐!”另一旁,艾詩卻在衝他們招手。
“怎麼了?”柏嘉良快速走過去。
“孩子的感染惡化速度和平均速度不一樣!”艾詩興奮地指了指隔離室裡麵,“這群孩子們的感染時間已經超過36小時了,按道理應該早就進入了狂躁期,但他們還有自我意識!”
柏嘉良心頭一震。
“算是一個新發現麼?”蘭特也有些興奮,“強壯的人惡化速度比平均速度快,孩子反而慢些,這倒也算是符合規律。”
“不一定。”柏嘉良緩緩搖頭,想到了會場上那個成竹在胸點出“灰霧對強壯的人有特彆針對”的公爵大人,微微皺起眉。
如果隻是符合病理學規律的話,應該是不值得公爵大人特意點出來的。
“有可能是在篩選,”她心中慢慢有了個匪夷所思的答案,“灰霧更需要年輕強壯的人,對免疫力低下的老幼病殘反而沒什麼興趣。”
“這說明什麼暫時還不知道,但是……”
她看著裡麵哭著的孩子和焦躁卻耐心哄著每一個孩子的年輕老師,心慢慢柔軟起來。
“已經進入平靜期的感染者,我的血幫不上忙,那還沒有進入狂躁期的感染者呢?”
艾詩一怔,隨後猛地搖搖頭。
“不行!這才多久!柏小姐您不能放血了。”
“試試。”小人類倔得很,甩了甩自己一頭散亂的金毛,拖著艾詩就出了隔離區。
“該死,***的,”在柏嘉良有些愕然的目光中,漂亮的精靈猛地爆了粗口,扭頭大喊,“蘭特醫生!您快來勸勸她呀!”
柏嘉良心中卻已經有了想法,她輕笑著,手腕一翻,在艾詩和趕來的蘭特麵前晃了晃。
“單純的我的血,效果可能還沒那麼好,”她看著自己掌心中乖巧躺著的小鐮刀,“如果用這柄仿製神器放血呢?算不算加上了神明的祝福?”
這大概就是公爵大人把它塞給自己的原因之一……吧?
唔,不管,反正公爵大人一定就是這麼想的,她也讚成!
蘭特和艾詩看著她掌心的小鐮刀,一齊瞪大了眼睛,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她剛才說什麼?
那是……仿製神器?!
“彆擔心,我的恢複能力真的異於常人。”柏嘉良看著驚愕的兩人,笑笑,脫下了防護服,取來一個無菌的血瓶,用那柄小鐮刀猛地割開了自己掌心。
嘶,還是有點疼。
傷口處瞬間亮起淡綠色的光芒,順著小鐮刀的刀刃流淌而下。
柏嘉良垂下頭,看著血液一滴滴落入血瓶。
無論什麼災難,孩子都絕對不能放棄。
這種淺淺的傷口,生命樹汁很快就縫縫補補的差不多了,這讓小人類蹙了蹙眉,隨後眼睛也不眨,就在原本快要愈合的傷口上又給自己來了一刀。
蘭特先反應過來了,苦笑地看著她。
“柏小姐,您……”他的聲音中又多了幾分恭敬。
“彆叫我柏小姐了,生分。”柏嘉良抬頭,衝著兩人笑笑,“叫我名字吧,我叫柏嘉良,家裡人喊我嘉良或者小嘉良,也有喊我小柏的,都行,你們隨意。”
一老一少麵麵相覷,最後還是艾詩先壯著膽子喊了一句。
“嘉良?”
“嗯。”柏嘉良笑著應和,眸中卻有些恍惚。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自己的名字了。
啊,都怪那隻老蝙蝠,每天都小人類小金毛小家夥換著法子的叫,就是不記自己的名字。
想到那個清瘦的身影,她的情緒又有些低落了。
公爵大人,您現在在乾什麼呢?
------------------------------------
“小人類現在在乾什麼?”秦唯西站在生命之樹的頂端,身旁是海洛伊絲相陪。
她邁步,走進這間精靈教國最大的檔案室,隨口問道。
“她找了幾個同伴,一起去了一個在學校的小型收容處,剛才問神殿要了一份一次感染者的行程軌跡圖,至於現在……”海洛伊絲頓了頓,“在放血。”
公爵大人頓時有些氣悶。
一是因為小家夥又在那放血,二是因為……
“她找了什麼同伴?”公爵大人板著臉。
“一位當年衛國戰爭退下來的老軍醫。”
秦唯西點頭。
不錯不錯。
“一位剛畢業還在實習的醫學生。”
秦唯西皺起了眉。
“是教國陸軍醫學院的高材生。”
公爵大人眉心微微放鬆了些。
“一位……鐵匠學徒,根據檔案看,是想要參軍體檢被刷下來了被迫當了黑戶。”
這回公爵大人的眉毛扭成了一團。
這就是小家夥正兒八經的第一批旅伴?
“好吧,”她有些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擺擺手,“不管她了。”
海洛伊絲撇撇嘴。
您倒是不管啊?
彆以為我剛才沒看見您扔出去好幾隻小蝙蝠,朝著那輛馬車離開的方向瘋狂撲騰翅膀,生怕趕不上。
“您來檔案室,是想找什麼資料嗎?”這些吐槽她自然是不敢說的,隻是低下頭,恭敬地詢問。
“嗯。”秦唯西點點頭,看著眼前浩如煙海的資料卷宗,眯起了眼睛。
“我和阿忒若普斯同歲,是看著你們精靈建國的,”她漫步在高大的書架中,憑借著像果實一般垂落的燈散發的淡淡熒光辨認著其上的字跡,“我幾乎也經曆過你們所有戰爭,小的,大的,我都見過。”
“但老人家記性真的不好,”她頓步,回頭看向跟著身後的海洛伊絲,腦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某位一直嚷嚷著要給自己燉魚湯補補腦子的小人類,唇間不自覺就泛起笑意,“所以,我其實不太記得你們那些戰爭的很多具體情況了。”
海洛伊絲愣了愣。
“您的意思是。”
“我要你們所有戰爭的詳細卷宗,”秦唯西微笑著回答,“內戰也好,外戰也罷,大大小小都無所謂。”
“但是,是所有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