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人間芳菲儘, 山寺桃花始盛開。
花了一個晚上收拾心情,第二天迎著金燦燦的朝陽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顧莞用力吐納幾下, 一宿沒睡, 但她精神還好。
顧莞自覺已經拾掇好心情,恢複正常了, 但她也沒急著回去,給自己放了半天的假。她先去了歸夷州, 關心一下交易事件的後續,不過葉赫古磬的痕跡謝辭處理得很乾淨, 她也不用再出手,和劉荇打了個招呼,順便找一下荀逍, 沒找到, 那就算了。
之後, 她便牽著馬,在歸夷州的大街小巷逛了逛,而後沿著後山那條山道漫行,在石台上俯瞰過延綿起伏的大魏軍營, 還在山裡找到了一株歪脖子野桃花, 枝乾虯結, 幾點粉白茁壯生長。
做人要像這株野桃啊!
之後一直逛,逛到天色擦黑,在歸夷州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清早才打馬回了東營。
天才剛剛亮全,不過現在大營現不分白夜黑晝,轅門不斷人進馬出, 非常繁忙。
顧莞亮出身份銅牌,守門兵甲檢驗過,放行,她沿著校場邊緣穿過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帳篷,回到東營的左翼。
左翼昨日中午鏖戰回歸,如今尚在休整期,靜悄悄的,她策馬穿行而回的時候,正好見謝辭的大帳簾子一掀,好幾個人走了出來,當先一個,正是謝辭。
兩人都頓了下。
謝辭對謝雲繼續吩咐幾句,謝雲領命而去,賀元衛真和顧莞打了個招呼,也走了,謝辭抬起眼睛轉過身來,兩人四目相對。
“阿辭。”顧莞率先喊了一聲,笑著打了個招呼。
她看著和平時一樣,謝辭心裡發澀,但他竭力壓下驟湧的心緒,也說:“莞娘。”
顧莞的做法是相當正確的,經過一天多的時間,謝辭也終究疲極沉沉睡過去,大家都冷靜下來了。
一大清早,草莖葉尖的露水沾濕了靴麵,兩人並肩沿著營帳間的小道走著,一輪紅日自東邊山巒露出小半個頂,朝陽噴薄,越過山嶺漫過大營一直到遠方。
兩人站著看日出,顧莞伸出一隻手,陽光落在她的掌心,她說:“這日頭也就這會不曬,等一會兒就不行了。”
穿著甲胄在烈日底下簡直了,不過她們還好,謝辭他們那身沉甸甸的牛皮底明光重鎧才是真熱得厲害。
“嗯。”
謝辭應了一聲,兩人站在一根不大的旗杆之側,顧莞側頭,伸手在這根新鮮的旗桅上揪下一個嫩芽,青蔥的綠色捏在她白皙的指尖間。
她倚著旗桅,他站在她身畔的麵前,謝辭安靜聽她說著,時不時應一聲,就好像從前一樣。等到她終於停下來,捏著嫩芽的杆子在低頭玩耍的時候,謝辭輕聲問:“莞娘?”
“嗯?”
微風吹拂,帶來山間晨早的水汽,露水把兩人的靴麵都打濕透了,不過被太陽一曬,卻很快消隱了去,謝辭看了她一眼,捏了捏拳,他輕聲:“能不能告訴我他是誰啊?”
顧莞把玩的葉芽的手頓了一下,心像被針細細戳了一下,不很疼,但刺的那一下感覺有點明顯,她低頭旋了手指間的葉杆幾下,抬頭笑了一下,輕聲說:“你不認識的。他,我和他沒可能了。但我想一個人過。”
不管是除卻巫山不是雲好,還是經曆過這方麵的心淡了也好,反正顧莞也沒有再找的想法。
一直都是這樣。
沒有男人又不是活不下去,她覺得一個人就很好。
抬頭瞄一眼謝辭,她心裡不禁長長歎了口氣,這叫什麼p事。
她真的可以發誓,沒有給出任何錯誤的信號,怎麼就這樣了呢?
謝辭一聽一怔,“怎麼會這樣?”他急了:“是因為我家嗎?”
為什麼有緣無分,他第一時間想到就是謝家的原因。
“不不不,不是,真不是!沒有這事,和謝家一點關係都沒有。”
臥槽,這帽子可不能往忠勇公府頭上扣,真沒關係,顧莞連忙搖頭擺手,“嗐,真沒有,你千萬彆瞎想哈。”
她認真說:“謝家很好,我很幸運,真的!”
原主是這麼覺得。
顧莞也是。
能在茫茫人海有一份這樣緣分,讓她在孤單中尋覓到一家子新的親人,顧莞真心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哪怕曾經的條件有點艱苦,但這不算事。
她很珍惜謝家人,更珍惜謝辭,所以她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心來處理這件事情,她真的很不希望因為這件事影響兩人之間的關係和感情。
顧莞偷瞄謝辭一眼,她這個小心翼翼的眼神被謝辭捕捉到了,心口一哽,他袖口下的手緊緊捏拳片刻,鬆開,他也慢慢靠在另一邊的旗桅上,“其實好像也沒有很那樣。”
心臟有種鈍痛,逐漸蔓延四肢百骸,但謝辭竭力忍著,他露出一種思索的神色,用有點困惑但不壓抑的口吻遲疑地說:“你說過以後,前天夜裡,我有點難受,但好像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難受。”
得知不可能,被拒絕之後反而不再鑽牛角尖了,這當然是假的。但謝辭餘光瞥見顧莞的神情,她緊張的表情果然一鬆,麵上立馬露出兩分高興的神色。
謝辭摘下頭盔,擼了一把幾縷細碎的額發,他露出一抹有點擔憂的表情,對顧莞說:“嗨,你可不能疏遠我啊!”
烏黑亮澤的長發束成發髻,飽滿的額心上一個漂亮的美人尖,謝辭儀容整齊,看上去並不憔悴,他一口說:“你放心,和離書一準兒到時就給你。”
這句話一出,顧莞心立馬擱回肚子裡去了,她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嗐,這是你說的哈!”
她瞄謝辭,謝辭立即點了點頭,顧莞徹底笑開了,她把葉芽一丟,站起來,拍拍謝辭肩膀,笑著說:“要不還是等守孝結束吧,守孝結束再寫感覺更合適一點。”
也不差這幾個月了。
這也是顧莞本來的打算,免得好像很迫不及待的樣子,不大合適。
看著謝辭樣子,顧莞真的放下心頭大石。
兩人繼續往前走著,邊走邊聊,就好像回到從前一樣。
聊了好多東西,包括荀逍前天來找,謝辭的決定,顧莞還悄悄給謝辭八卦了一下文萱被荀逍傷害的事,一直到太陽高升,變得毒辣起來,兩人才意猶未儘分開。
顧莞摸摸肚子,“我先回去洗個臉。”
“洗臉刷牙吃早飯!”
她揮手告彆,陽光落在她的臉上,為她笑靨更增添了幾分燦爛。
纖韌長挑黑甲背影依舊颯颯如流風,又增添許多的英姿颯爽,一轉過拐角,她往後麵營帳去了,很快就望不見了。
謝辭站在原地,帶著幾分輕快的表情卻一下子消失,他一瞬不瞬看著顧莞消失的方向,微笑不見了,眼睫顫了顫,終於流露出他的真實情緒。
他忍不住閉上眼前,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抑製住情感,麵上一刹,卻現出一種入骨的痛楚。
……
謝辭站了許久,一直到身後傳來另外的隱約人聲,他才收回視線。
轉身,慢慢進了大帳。
熟悉的擺設,少了那個和他同桌而食的人,感覺空蕩蕩的。
他站在內帳的銅鏡前,這是今早他特地讓謝雲找出來的,自己仔仔細細地,整理過儀容,讓自己看起來沒有一點的憔悴。
果然是對的。
難受的時間長了,尖銳的痛楚變成一種鈍鈍的疼,他扔下頭盔,栽倒在行軍床上。
獨自一個人,他再也沒有遮掩,難受地抱膝蜷縮成一團,他用手捂住眼睛,掌下濕熱一片。
但再難,在發現顧莞小心翼翼的眼神一瞬,心內再多翻湧的情緒也一刹清空。
他在獨自舔舐愛不得的傷口,眼眶一片潮熱,這是一種恨不得以頭搶地的痛楚,比切皮剝骨都還要更甚千百倍,隻是他卻最後決定自己品嘗。
謝辭經曆的實在太多太多,他在父喪兄慘死的一刻,就已經失去了會因為求不得而歇斯底裡的少年肆意,他太知道顧莞有多麼地好,多麼地珍貴了。
他舍不得,舍不得她哭泣,更舍不得因為自己過錯,讓兩人最終隻能成為一對有著深刻過去的的舊朋友。
顧莞哭泣的時候他驚慌失措,這個念頭乍然閃過,昨夜想到最後又想起,但他始終舍不得下決定,想了一天兩夜,卻在顧莞那個小心的眼神下一刹堅定下來。
——如果最終不能與她攜手,他想,他盼望能留在她身邊,守護她的一生。
直到生命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