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58章 “你還要為朝廷賣命嗎?這個……(2 / 2)

在殺盧信義之前,謝辭很想詰問他一句為什麼?!

盧信義他從小就認識的,小時候喊的是盧叔父,往往他爹在,盧信義就在。

和荀榮弼不一樣的是,盧信義不怎麼愛教養小孩子的,沒這個耐性,他自己的孩子都不抱,但往往見到他們幾兄弟,最後隻能捏著鼻子叉著他們的咯吱窩把他們抱起來。

嫌棄又無可奈何。

他和謝信衷不是親兄弟,卻勝過親兄弟,比荀榮弼還要親近太多。

同出同入,同進共退。

所以從一開始,如果不是既得利益者,秦顯趙恒是不會懷疑他的,謝辭也不會。

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這樣?

什麼時候變了?

最後竟然是盧信義將謝家父子送上的黃泉路。

說出來讓人難以置信。

謝辭霍地停住腳步,一手撩起帳簾。

偌大的主帳裡,所有輿圖軍事卷宗皆已清走,屏風也抬走了,整個主帳空蕩蕩的,僅剩原來的桌椅箱案和一麵銅鏡光禿禿的留在原地。

盧信義已經卸了鎧甲,穿的行囊裡常服,青底淺黑色格子紋的圓領長袍,用同色頭巾束住發髻。

晃眼過去,好像一個文士,又像一個最尋常的武官常服打扮。

盧信義出乎意料的平靜,他無聲坐在方桌旁,屏風搬走了以後,他這個位置,剛好可以從大銅鏡裡望見自己。

青衫格子,同色發帶一束,恍若當年年少時。

他自己也一愣,怔怔地看著那邊大鏡子。

謝辭一眼入目,卻眸底一沉暗霾驟現,盧信義從年少就喜歡青衣,配格子暗紋,這是他多年來最慣常的常服裝束。

曾經有過多少次,謝信衷藍衣或者黑衣,他就一身青衣,不緊不慢跟在謝信衷身後出現。兩人總是或說或笑,曾經謝辭甚至有點嫉妒,因為他爹總是不拘言笑很嚴厲的,和盧叔叔卻一起時總是格開笑得多。

他偷偷告訴娘親,娘親摟著他笑,告訴他這是情同兄弟,抵足而眠。

父親沒有嫡親兄弟,但盧叔父就是父親的嫡親兄弟。

但為什麼就變成了這樣了呢?

撩簾的動靜驚動了內外,盧信義霍地回轉過頭來,入目謝辭及秦顯陳晏一乾熟悉又陌生的人。

謝辭眉目如凜冬霜雪,帶著刀鋒一樣的淩厲,隻是他已經徹底長成,飽滿的天庭和眉梢眼角驟一入目,卻恍如謝信衷再世!

盧信義的心震了一下。

他歇斯底裡地大笑起來了,哈哈大笑,笑得拍著桌子,眼淚都笑得流下來了,隻是笑著笑著,卻成了哭:“是不是很好奇?我為什麼會背叛你爹?!將他們置諸死地?!”

眼淚不受控流下來,卻又瘋狂大笑,他嘶聲:“因為他們早晚都是要死的!!”

“他自己找死,我不能陪著他一起死!!”

謝信衷死去已經兩年多了,但一提起他,盧信義情緒不可自控地激烈,他並沒有如表麵的一樣若無其事。

到了最後,功敗垂成的一刹,他崩潰一般撕心裂肺:“我勸過他很多很多次,拉著他拽著他,讓他不要倔下去了!會死的!!可是他就是不聽!!他還打我了——”

盧信義指著嘴角的一道疤痕,“看見了嗎?這是他打的!”

兩人私下吵過無數遍,甚至還大打出手,盧信義的大牙被打掉了兩顆。

“我不怪他,他打就打吧,可是我爹已經死了,我不能陪著他一起死!”

盧信義渾身戰栗,嗬嗬冷笑:“我們鬥得死去活來,在前線打得死去活來。”渾身的舊疤,盧信義也有,他一扯圓領長袍的襟口,露出赤果的上半身,上麵除了新包的紮紗布,還有大疤摞小痕的累累就陳傷舊痕,刀傷、劍傷、箭傷,還有各種各種的陷坑撕裂擦剮兵器傷,“這樣的傷痕,放眼望去,哪個北地將領身上沒有啊?!”

盧信義恨極,將在藺國舅等人身上壓抑的情緒一下子就釋放出來,他難以置信:“我們打生打死,結果一個皇親國戚,一個宦官,就能輕易裁撤我們。他們大權在握權傾朝野,你爹那麼忠心耿耿的一個人,可陛下總是信任他們,不信任你爹,你說可笑不可笑?”

這句話實在太過戳心,謝辭一下子就攢緊雙拳!

盧信義慢慢栽坐在身後的椅子上,“我勸過他很多遍,朝廷以文轄武,不再允許邊將輪值入京,斷絕邊將上遷之路。我讓他不要再上書了,早晚會犯了眾怒,可是他根本就不聽我的!”

從前邊將是會輪流調任回京的,就像謝辭小的時候,他爹和荀榮弼就是剛好一個在京一個在北邊。但藺國丈為了權傾朝野,杜絕再出謝信衷之流能和他分庭抗禮且連他難以撼動的武勳,製造了一係事件,又列舉了種種弊端,最終廢除輪調製,又重新定下以文轄武的國策。

盧信義指著外麵:“你去問問外麵,”這些各州統兵的將領們,“他們哪個不是既敬仰他,卻又有所默然。”

默然是個人利益背道而馳的默然,藺國丈侵犯邊將太過,怕引起不良反應,而當時適逢府兵製已經走向崩潰,不少地方都已經不得已已經開始用半募兵再遮蓋上一層府兵的布,來代替府兵製招募兵員了。

藺國丈三寸不爛之舌下,最終朝廷頒下了“如難招府兵,可便宜行事按實際情況招募兵員一一”的簡詔。

府兵製的崩潰必然會引起一係列的混亂,當時的中央朝廷財政並無能力養起太多的募兵大軍,很快就引發了糧餉軍械問題,不得已隻能下了一個原地籌措的後續詔令,或陸續劃撥了一些稅收,或委之兼任刺史縣令等等的職務這樣。

這下子,常將常兵的狀態下,節度使和總督總攬一方的軍事、行政、經濟大權,有了穩定坐大一方的基礎。

謝信衷看出了問題,哪怕他應當能成為最大的坐大將帥,但他對國朝和君主忠心耿耿,反複上書,陳訴種種弊端,竭力讓朝廷采取其他措施,以免發展到最後中央會對地方失去控製。

“他就是個傻的!”

“一句話,就輕而易舉杜絕我們上遷之路,誰能甘心?”

也就是一個謝信衷,換了其他人,早就被眾人齊心協力打下來了。

盧信義深呼吸,竭力控製情緒,他冷笑:“可即便是這樣,他最終又換來了什麼?”

“他們看見了謝信衷忠君愛國了嗎?他們隻看到他又臭又硬礙手礙腳!!”

盧信義嗬嗬笑著,他看見了緊隨謝辭身後的賀元賀容兄弟,“賑災糧,你以為我們截留了嗎?從來沒有!朝廷根本就沒給他們撥!我們自己都不夠,還得往裡頭貼補!!”

年景不好已經好幾年了,所有督府州縣都捉襟見肘,哪裡還有多的糧食平白給半自治的歸夷州!

要不是這樣,盧信義最開始為什麼會走私,就是為了和北戎交換點稀罕的寶石黃金,和江南的富商多換些糧食,不然他連兵都快養不起了!

“可你爹知道了,怒不可遏,要我自首,要治我的罪!”

盧信義死不承認,最後砍掉了自己的左手小指,才最終讓謝信衷相信了他。

恨意也自此埋下。

他對謝信衷,既愛又恨,怒其冥頑不靈。

盧信義問:“你們知道我爹是怎麼死的嗎?”

他指著自己,一刹歇斯底裡:“朝廷不會容許一個人掌著兵權很久的,他還又臭又硬,陛下暗示他棄太子而就三皇子,他卻堅決不乾!”

老皇帝今年快七十,在位快四十年,前頭登基後的十幾年,一直還頂著一個太上皇,父子鬥,和兄弟鬥,等終於結束後,兒子又長起來了,黨爭權鬥一直沒有停止過。

皇帝最初示意謝信衷支持東宮,謝信衷一話不說從之因為東宮是正統繼承人,支持太子就是忠君。但皇帝後來再度暗示謝信衷轉支持三皇子的時候,這個耿介的男人卻寧願長跪金鑾殿,也梗著脖子不做。

盧信義眼淚不受控製淌下來:“你知道靈州廩糧給你,秦顯撐了多大的壓力嗎?”

“你命真好,總有這麼一群人。可我爹沒有——”

他眼淚決堤,哽聲:“我爹戰死虞平之亂,腸子都流出來了,還要說他指揮失當!!”

明明就沒有這回事!明明他爹臨死一刻還竭力挽回了戰局,可偏偏就硬生生扣上了這麼一個罪名死去。

盧信義厲喝:“我們姓盧的三代人為了李家天下做了這麼多?究竟為了什麼?!”

盧靖照和謝信衷一模一樣,盧靖照最後死了。

盧信義是盧靖照的親兒子,但最後承繼了盧靖照意誌的卻是謝信衷。

“我勸過他無數次,可他就是冥頑不靈!!”

盧信義恨聲:“帝皇冷酷無情,朝中權黨傾輒,這個朝廷從上到下,沉屙糜爛,都不允許我們這樣的人活下去!!不改變,就得死!!”

“我爹死了,我不想死!!”

“你爹自己找死,我不能陪著他一塊死!!”

深厚的感情到最後變了質,一人往一個方向背道而馳,盧信義雙目通紅,走到今時今日,他最後悔的就是不夠狠絕,改變得還不夠徹底,明知道要解決謝辭和謝明銘才能永絕後患,他一開始卻沒有出手,荀遜說交給他,他就默許了。

戰局急轉直下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的竟是如何力挽狂瀾和戰勝,而不是先想到自己,要是他沒有當場砍殺那兩名將領,今日就沒有這場禍事。

他和謝辭,今後鹿死誰手還很難說。

盧信義感覺傷口崩裂了,鮮血濡濕紗布繃帶,身上的舊傷因為新傷牽扯再度複發,這是一種讓他徹夜難眠的綿長痛楚,折磨得他死去活來。

他做了這麼多,他們這些遍身舊傷的人很少有長壽的,彆人負他,他隻是想為自己多想一點,拿一些自己應得的東西,有什麼不對?

到了這個生命的最後一刻,記憶翻湧的卻是謝信衷的臉,這人深深地篆刻在他的心底,午夜夢回,脆弱、激動,總在他不經意的時候就鑽出來了。

盧信義沒有後悔,但他心裡真的難受到了極點。

他最後對謝辭說:“你爹的事,是鄭守芳以走私暗示,藺國丈父子聯係了我,最終而謀成的。”

藺國丈父子處處被謝信衷掣肘,又想徹底掌控中都軍權,使出了這麼一著兵將不輪調入京之策,最後發現還不夠,矛頭對準謝信衷。

當然,哪怕矛盾重重心生恨意,但最後促使盧信義最終下定決心的,卻是意外從鄭守芳心腹手上得到的一紙密函。

盧信義手在腰帶卡扣按了一下,“啪”一聲半掌寬的古銅色扣麵彈開,他抽出一條銅質的小信筒,扔給謝辭。

謝辭接過,打開一看,當場血液倒流!

——上麵有一枚私印,他暫辨不出,但紙張卻是玉泉禦紙。

如今紙張是有等級,最高級彆是貢紙,其中玉泉紙雪白無暇,乃禦紙。前者還有下賜的,唯獨後者,全天下隻有九五之尊能用。

若膽敢僭越,一律與私藏龍袍同罪論處。

謝辭從前在他爹接到的上諭和禦折中見識過。

窄小的玉色紙箋,上麵簡單幾個字,“設法除去忠勇公謝信衷”。

盧信義哈哈哭笑:“我這才知道,原來鄭守芳是內衛首領之一。”

“他拿著兵馬大權這麼久,還使喚不動,你說最後留不留下他?”

盧信義不知道這個銅信筒是不是鄭守芳故意給他的,但他知道,如果繼續跟著謝信衷這樣下去,他也會一起死。

所以,他最後用行動證明自己已經和謝信衷劃開界限。

隻是沒想到,最後卻以另外一種方式死在謝辭的手上。

盧信義嗬嗬笑著:“這也是該的。”

他說:“殺了我吧,為你爹複仇!”

暮色昏暗,沒有點燈的主帥大帳內,隻有微微的天光在不斷被風吹起的簾帳透進來,盧信義看著肩寬背闊已經和他的父親和大哥的身影一樣高大的謝辭,天光照在他一邊臉上,謝辭慢慢自密信抬起頭,呼吸如火,僵硬站著。

這是謝信衷的親兒子。

除了有些笨的五郎,這是最後一個了。

盧信義也不知道自己心裡究竟是什麼感受,但一開口,眼淚就唰地淌下來了,他仿佛看見了年少時期的謝信衷,還有他的父親盧靖照。

“你還要為朝廷賣命嗎?這個世上已容不下忠義之人,如果你和你爹一樣,你就死定了。”

一線天光自身後而來,拉出了一道長長的黑色影子,謝辭僵直站在原地,看盧信義慢慢穿好理順衣襟,他說:“拿起你手裡的刀,殺了我吧。”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