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莞翻了翻記憶,才想起其實每年徐氏都會使人往公府送衣裳,針腳也是這麼平整細密的。
原主對徐氏有怨,根本沒有留意到,但顧莞回憶的時候留意到了。
並她很敏銳發現,徐氏其實疼愛她比小男孩還要多得多。
真把她整出一頭小問號。
“你都長這麼大了,娘都不知道,娘明天改一下,把肩膀和褲腳放一放,應該就能穿了。”
顧莞趕緊說:“不急不急,您慢慢改吧。”
吃完晚飯,徐氏又摟著顧莞說了許久的話,然後又翻出衣服看她試穿,顧莞隻好試了,人家這麼真情流露,她也不好推拒絕。
最後她抓抓頭,既然這樣,她也會照顧好任母子的。
啊!
……
這徐氏顧莞簡直招架不住,好不容易用困了做借口然後再三推拒逃出房門,房中卻挑起了燈,徐氏連夜給她改衣衫。
顧莞抓抓頭,這兩個時辰,簡直比從雲北倉直奔中都又從中都趕回雲北倉還難熬啊!
然後她一回過頭,就看見謝辭。
他一直站在庭院裡,都沒離去過。
有事情忙謝辭也是直接在這裡吩咐了,然後一直等著她。
暮色下,她一出來,他就麵露笑臉側頭望過來了。
似乎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由衷感到開心。
顧莞忍不住歎了口氣,沒好氣:“還站這乾嘛呢,還不趕緊去吃飯?”
這還是這兩天,顧莞第一次用正常語氣和他說話,謝辭一聽,飛一樣就快步走過來了。
顧莞無奈瞅了他一眼,擼一把劉海。
兩人直接拐彎往飯廳去了。
……
被趕鴨子上架,顧莞心裡多少憋著氣,偏偏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於是就不大瞅睬他。
謝辭這般安排是為什麼,顧莞已經想明白了。
她有點啼笑皆非。
不過也不能說他不對,其實算歪打正著的,雖然人不對。
這份心,是讓人動容的。
顧莞泄氣了,生他的氣也生不起來了。
兩人吃了飯,沿著小莊子散了一圈步,最後坐在大門前台階的大柳樹下,謝辭時不時抬頭看她。
顧莞正撿石子兒打水漂,她用石子兒扔他一下,“你彆急啊,你急什麼?”
氣又氣不起來,罵又罵不下口,顧莞有點喪接受了現實,好吧,就這樣吧。
謝辭說:“我沒急的。”
他急忙否認:“你說需要時間,我聽到了,我等你一輩子都可以的。”
屁。
顧莞翻了白眼,她不信。
老祖宗說男人的嘴騙人的鬼,果然是真理。
算了,不再這個問題打轉了,顧莞伸展一下筋骨,小潭的水很清澈,她直接掬水洗了一把臉,用衣袖把臉擦了一把,她皺眉頭:“謝辭啊,你說這個馮坤,究竟有什麼意圖呢?他和這個鄭守芳有這麼大的恩怨嗎?”
謝辭為什麼直接把徐氏母子接過來,並剛才吃飯時就說直接帶著吧,顧莞自然一聽就秒懂。
不免就想起這個問題來了。
馮坤為什麼要用謝辭不討論了,但他和鄭守芳有這麼大的恩怨嗎?他究竟想乾什麼?
顧莞心裡毛毛的。
和這條美人蛇打交道,哪怕啥也不乾都有一種心驚肉跳感。
……
而在同一時間,特使鑾駕已經直抵皇城了。
鑾駕在朱漆大宮門前停下,朱紅描金蜀錦金緞的垂簾被自外撩起,小太監垂首站在鑾駕車廂兩側,馮坤微微低頭,出了如一個小房子的髹金雲紋的紫檀木大車廂。
他站在三級描金台階的車轅上,慢慢抬起眼睛。
宮門前,夕陽西下,漫天的晚霞映紅的半邊天,宮城巍峨聳立,照在層層疊疊的紅牆金瓦之上,映射出刺目的紅光。
護衛林立,井然肅殺,絕非那後世遊人如織的故宮可比擬,天家氣象莊嚴雄渾,高高在上,掌握著這天底下的生殺大權。
馮坤麵無表情盯了一會,拾級而下,直入宮門,一路至金鑾殿。
早有小太監飛奔而入通傳,馮坤剛剛抵達金鑾殿的台階最頂上,已有內侍出來,“宣中書省左丞相及司禮監掌印馮坤——”
金碧輝煌的偌大宮殿,鎏金四足大香鼎內龍涎香徐徐吐出,厚厚的織金紅絨大地毯精繡纏枝雲龍紋,從大殿門口一路鋪至玉階之前。
禦案後的髹金九龍爭珠臥榻上,半臥著一名頭發花白皺紋極深目光含戾、身穿明黃龍袍的七旬老者。
正是這座皇宮和整個大魏朝的主宰,當今天子隆慶帝!
隻是老皇帝和很多人想象中的形象有些不同,他已經很久不上大朝了,因為他不良於行。
老皇帝這輩子鬥死了太上皇鬥死了前太子鬥死了兄弟和一個個大權臣,他是獲勝者,但過程也異常慘烈,在他身上留下了累累的痕跡。
老皇帝眉目沉戾,左眼帶著眼罩,他瞎了一隻眼,去年栽下龍椅當廷昏迷之後中了風,雙腿已經瘸了。年邁和日複一日的病痛折磨,偏藺國丈和馮坤之不馴難纏程度遠超當年的兄弟元後等權黨,這種情況下還要殫精極慮,老皇帝的暴戾就如同壓火山,玉泉宮內氣氛一貫壓抑,內侍宮人小心再小心,但還是時不時就會死人。
老皇帝沒有戴冠,他半臥在龍榻上,雙腿蓋著明黃色的錦墊,冷冷看著朱色殿門之外,走進了馮坤的身影。
赤紅如火,脊背筆挺,金絲翼善冠在明亮的燈火下閃亮刺目,白皙陰柔的五官,一雙淩厲的丹鳳目眼瞼垂下,來到香鼎之前,馮坤俯身見禮,“臣叩見陛下。”
“馮坤不辱使命,北戎退出兩關,北軍回駐各地,一應事宜俱已妥當。”
有個小太監捧著墊了金絲絨的托盤來,馮坤淡淡抬眸,將那枚金令擱在上麵。
小太監立即屏住了呼吸。
其實馮坤動作一絲不差,但人有氣場,這位掌印權宦從進殿門開始不管行禮上稟還是放這枚金令,不疾不徐的動作昭示著他內心全無懼意。
並且,馮坤很快發現了。
沐貴妃又在。
十二扇絹羅九龍爭珠大折屏之後,跪著一個淺碧色的宮裙的宮妃。
老皇帝病了,自然需要侍疾。
當然,侍疾這個,其實玉泉宮不缺侍候的人。
但自從得知馮坤沐貴妃的私情,以及馮坤失去控製之後,老皇帝就專召沐貴妃來侍疾。
沐貴妃三旬出頭,是個柔婉如詩的女子,很瘦削,她侍疾從來都是跪著的,跪行奉藥,跪捧痰盂,老皇帝也不打也不罵,但他會讓她用嘴侍奉最臟汙的地方,把腳伸進的她兜衣內撥弄胸脯,極儘折辱之能事。
馮坤來時,她就像一條狗一樣趴跪在屏風後,她竭力不讓他看見她,可絹羅屏風隱隱約約,他第一眼就瞥見了她。
霎時,一股怒懣直衝天靈蓋!馮坤目眥儘裂,他花費了極大的自製力,才控製住了憤怒顫動的雙手。
大殿之內,君臣二人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氣氛一下子緊壓得如同窒息一般。
所有內侍宮人來連大氣都不敢喘。
出宮回府之後。
馮坤旋風般衝入大書房,大門剛剛掩上,他一腳踹翻了整個博古架!
“轟”一聲,所有東西摔了個稀巴爛。
放在高幾上的畫眉鳥驚得嘎嘎亂撲。
——沐貴妃名玥,小字畫眉。
馮坤雙目充血,殺意來得迅猛又激烈,他恨戾填胸幾乎井噴而出,踹翻博古架之後,他粗喘了許久,霍地轉身,厲喝:“立即安排人,馬上將鄭守芳的事情提上日程!”
馮坤語氣森然,霍轉頭看心腹太監黃辛:“即刻讓人通知謝辭李弈,隨時準備南下江寧。”
燭光下,他眉目如冰:“讓馮茜帶幾個人,和他們一起去。”
……
一彎新月照九州,青山升平海瀾濤。
而在中都北郊雲嶺腳下的小莊子裡,謝辭和顧莞還在說著話。
顧莞打了好幾個水漂,小石子一點一點跳進蓮葉的深處去了。
她興致來了,跑到水潭邊去,可惜走得近了發揮得反而沒有那麼好,她又跑了回來。
謝辭凝眉思索良久,搖了搖頭,暫時還不知道,目前他們隻能見招拆招。
他坐在台階上,看顧莞玩了好一會兒,她近日難得有這麼開心的時候,他也高興得很。
一直到她終於玩膩了,坐回來了,他忍著一點醋意,小聲問她:“他是什麼樣子的?”
顧莞回頭斜瞟了他一眼,“他啊,”問這個乾啥?她頓了頓,最後說,“他長著一雙很好看的桃花眼。”
這是謝辭嘗試治愈顧莞傷口辦法裡的第二項。
然而顧莞話音才落,忽聽見馬蹄聲從土道而下繞莊子圍牆來到大門,有人跳下來,一拍顧莞的肩:“你是……靈州時的秦小姐嗎?”
兩人一回頭,對上一雙月光下熠熠生輝的桃花眼。
一個五官俊秀二十出頭的藍衫青年正蹲在兩人身後,有點遲疑又開心看著顧莞兩個。
可能老天爺都在幫助謝辭。
當然,此時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謝辭大驚,他剛剛才在想,中都裡頭有名有姓的公子他基本都認識,桃花眼不多啊,也就那麼寥寥幾個,可以稱得 “很好看”讓人見之為顯著特征的,可能就那麼一兩個。
他閃電想到一個人,然而一轉身,這人就出現了。
謝辭做了很多心理準備的,但當驟見馮茜,醋缸當即“哐當”一聲破了,他醋得無以複加。
“是他?”
謝辭指著馮茜說。
顧莞:“???”
臥槽,你一個待崗就業的,連醋都吃上了,你覺得合適嗎?
顧莞被謝辭噎了一下,趕緊一手撥開他,“彆胡說八道,人家幫過我們的。”
原來這個馮茜,竟然是當初在靈州大營行轅審秦顯走私一案,那個身穿緋紅官服的青年提刑官。
他原來是馮坤的侄子嗎?
——他們剛剛已經得了第一波口訊,隨時準備出發,還有馮坤的侄子會帶人來。
後者顯然是來當監工的。
沒想到竟然是熟人。
顧莞驚訝了一下,趕緊一把推開謝辭,和馮茜寒暄,“是我,啊沒想到原來是你。”
“是啊是啊!”
白皙的青年笑起來,露出白白淨淨的兩個小梨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