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寶抱著貓蹲了回去,右手垂在身側攥緊那根木棍,指甲深深地掐著樹皮,好像這樣才能緩解他胸口的疼痛。
那裡像是缺了一塊,但如果真的缺失了,又怎麼會這麼疼呢。
元寶已經感覺不到雨落在身上了,他衣服濕的差不多,長發不是貼在臉上就是貼在背上。
他眼睛朦朧,裡麵蒙著水霧,像是在看著地麵的水坑但眼神又沒聚焦。
冰粥小聲的“咪-咪”,好一會兒元寶才慢慢回神。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他麵前被雨水濺起水花的水坑這會兒一片平靜。
元寶仰頭看天,原本灰蒙蒙的天被一把水青色的油紙傘所取代。
他怔怔地昂著臉,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這好像是他的傘,因為他覺得那把土黃色的油紙傘不好看,姐姐親自扯的布,給他做了把水青色的,上麵還有他親手繪製的墨竹以及他跟姐姐的名字。
歲荌找過來的時候,元寶抱著貓幾乎縮成一團,一人一貓在這陰沉沉的雨霧裡,像是被世界所遺棄,小小一團,無人注意。
四處都是屋簷,他卻蹲在雨中,像隻被主人丟棄的狗,沒了半分躲雨的欲望,也沒了生存的意念。
歲荌沒來由的胸口悶堵揪疼,氣元寶胡鬨淋雨,又心疼他淋壞了自己。
歲荌想起元寶出水痘那次,他被劉長春判定為天花的時候,歲荌感覺自己也被判了死刑。
她好像也不在乎天花是否有極強的傳染性,而是就這麼沉默地抱著元寶,聽他在她懷裡每一次吃力的呼吸。
那是歲荌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頭一回把人放在心裡。
她那時候想問元寶:我才剛開始喜歡你,你怎麼能死呢。
那晚歲荌坐在元寶房中守了很久,久到她把所有能想起來的神佛都在心底求了一遍,她想,隻要元寶能好,以後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她也給他摘。
後來元寶不僅好了,這幾年還慢慢長得那麼優秀。從五歲兒童,到十三歲少年。
歲荌看著不遠處那個身影,感覺漫天雨水快要將他淹沒,他單薄清瘦的肩,被雨壓得往下沉。
跟小時候不同,五歲的元寶能融進雨裡,勸自己忍下。而十三歲的元寶卻跟大雨對抗,執拗的不肯認輸。
歲荌撐著傘站在元寶身後,沒說什麼,隻是將傘無聲往前挪動,儘數遮在他頭頂。
歲荌想,他又不是要月亮,他隻是想要她而已。
她什麼都舍得給他,何況區區一個自己呢。
“怎麼不回去?”歲荌見元寶側身驚詫地看過來,輕聲問他,“累了?”
元寶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慢慢彆開視線,扭頭看著麵前的水坑。
“姐姐要走嗎?”元寶深深吸了口氣,儘量語氣平緩地說,“什麼時候出發呀?”
他想問的應該是“為什麼沒告訴我”。
但元寶忍下了。
元寶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資格問,乖巧的弟弟應該不會問這麼多。
歲荌走到元寶麵前,蹲在地上看他,“過兩日,今天你不舒服就沒急著告訴你,我想等確定了時間再說。”
“姐姐真好,”元寶笑著抬臉看歲荌,眼眶通紅,笑得甚是好看,輕聲說,“我還以為姐姐會悄無聲息的離開呢,原來姐姐會告訴我。”
他眼裡全是水,眼底比頭頂天色還要昏暗無光。
歲荌下意識皺眉,想抬手幫他擦掉眼淚。
元寶身體微微後仰,急忙眨巴眼睛,將眼淚擠掉,笑盈盈跟歲荌說,“沒事姐姐,元寶沒哭,元寶隻是…隻是眼睛裡進雨水了。”
他抬手抹,“你看,擦掉就沒有了。”
歲荌抿唇,在元寶抬手的那一瞬間,攥緊他的腕子,用力一扯將人拉到懷裡,鬆手抱住。
她單手攬著他濕漉漉的後背,下巴輕輕搭在他頭頂,低聲喚,“元寶。”
歲荌一開口,元寶眼淚又掉下來了。
他往前跌進歲荌懷中,將臉慢慢埋在她懷裡,額頭抵著她肩膀從無聲到有聲,哭起來,“你為什麼,為什麼不要我了。”
他哭的好委屈。
所有強裝的堅強在這一刻瞬間土崩瓦解。
“我都知道找冰粥,你怎麼不來找我。”
“我要是被人撿走了怎麼辦。”
“你怎麼能不要我。”
歲荌也不跟他講道理,就讓他發泄一頓,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元寶哭了不知道多久,最後是冰粥在兩人懷抱中間被擠到快喘不上氣,才咪-咪著探頭掙紮出來。
元寶摸了摸貓腦袋,冰粥以為他要把自己放出來,正要高興呢,就見元寶抽著鼻子又把它的腦袋摁回去。
冰粥,“……”
被這麼一打岔,情緒斷掉,元寶也哭不出來了。
他拿餘光看歲荌,歲荌屈指給他擦淚,“不哭了?”
元寶點頭,“嗯。”
“那回家吧,”歲荌問元寶,“抱你好不好?”
元寶以為像小時候那樣麵對麵抱著,結果歲荌的小臂穿過他的腿彎,手搭在他背後環著他的後腰,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掛我身上,那是抱小孩的抱法,”歲荌讓元寶抱著貓撐著傘,目視前方輕聲說,“抱男子,應該這麼抱才對。”
元寶握著傘柄的手微微收緊,眼睛直直地看著歲荌。
是他會錯意了嗎?
歲荌解釋,“我去京城不是為了躲你,我說給你答複就肯定給你答複,怎麼可能逃避呢。”
“去京城是因為朝老太太跟我說了一件事情,這事挺複雜了,回去我慢慢說給你聽,”歲荌垂眸看元寶,他眼裡亮晶晶的,又是那個小狗模樣,她不由一笑,“好不好?”
元寶連連點頭,“嗯嗯,好。”
忒好哄了些。
歲荌見他眼裡有光亮,心情都跟著明朗起來,“我本來今天去朝家就是想問問能不能帶你一起去,不是想扔下你自己跑。”
歲荌顛了下懷裡的重量,哼哼道:“我辛辛苦苦沒日沒夜養了八年的小狗,怎麼舍得不要了呢。”
元寶抬眼看歲荌,猶豫了一瞬,輕聲問,“那答複……”
歲荌停下腳步,垂眸看他,認真說,“你要是真喜歡我,那我們就試試。”
元寶怔住,眼睛慢慢睜大,握傘的手都跟著抖了一下,傘往歲荌身後傾,傘柄差點撞歲荌額頭上。
歲荌往後仰,元寶立馬手忙腳亂地把傘拿好。
他耳朵發熱,臉慢慢變紅,一時間不太敢相信,“真、真的?”
“嗯,”歲荌繼續往前走,“我現在對你可能不是那種感情,得慢慢轉變,你不能急。”
她笑了下,垂眸看元寶,看他紅紅的眼尾,看他亮晶晶的眼睛,看他抿緊的粉潤薄唇,看他滿眼是她。
歲荌說,“我覺得我肯定會喜歡上你。”
因為她的確有點子變態在身上。
元寶沒忍住,仰頭親在她唇瓣上,又縮著肩膀窩她懷裡,“那我再多努力一點。”
“嗯,加油。”歲荌穩穩抱著他往永安堂走。
出門的時候滿天大雨,回來時依舊。
隻不過急匆匆的出去,慢悠悠的回來。
劉長春是看著歲荌撐著一把傘出的門,如今見她再回來,傘下多了一人一貓。
“找回來了,貓跟人都找回來了!”劉長春一拍大腿,眼眶都紅了,大聲通知,“讓她們回來彆找了,人跟貓都找回來了。”
何葉從元寶手裡接過傘,眼睛是濕的,明顯哭過,他沒說什麼重話,隻是催促歲荌,“快抱屋裡,我給他擦擦身子換身乾淨衣服。”
元寶看著何葉,心裡一片愧疚,“對不起師公。”
“說什麼胡話呢。”何葉抹了把眼斂,鼻音有些重。
劉長春伸手從元寶懷裡把冰粥接過來,舉起來問它,“跑哪去了?家裡人擔心死了知道嗎?今天罰你隻吃饅頭,不給你雞蛋吃。”
冰粥好像也知道自己錯了,隻小聲咪-咪不敢反抗。
劉長春把貓又抱回懷裡,心疼地摸摸揉揉,“還好還好,沒淋濕。”
歲荌將元寶打橫抱進屋裡,小聲問他,“看見了吧,師父眼裡隻有貓。”
元寶眨巴眼睛,不明所以。
歲荌把他放桌子上坐下,捏他臉蛋問,“我都沒問過貓,……現在知道誰最疼你了吧!”
怎麼這麼笨呢,還得她明示,以前的聰明勁都去哪兒了?
元寶身上全濕了,何葉去打水給他擦洗,現在隻能湊合著坐在一邊。但元寶沒想到歲荌把他放在桌子上。
元寶雙腿自然垂在桌邊,伸手拉著歲荌的衣襟,趁她自賣自誇的時候,忽然將她微微往下一拉,昂頭挺腰親在她唇上。
濕漉漉的吻。
歲荌垂眸看他,兩人眼神對視,都是不閃不躲。
歲荌有點點的不好意思,元寶的喜歡太過於直白熱情,搞的她像個腐朽的老古板一樣,莫名羞澀不適應,總覺得進展太快了。
歲荌雙手捧著元寶的臉拉開一點距離,清咳兩聲,“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彆急。”
他月事都沒來呢,她也得先適應適應這個轉變後的關係。
歲荌想了想,低頭輕輕吻在元寶微熱的額頭上,“應該先從這開始。”
不是上來就親嘴,多流氓!
元寶感覺姐姐的吻輕的像是蝴蝶在他額頭上停留了一瞬,是種很珍惜他的感覺,讓他心裡一陣酥酥軟軟。
元寶眉眼彎彎,伸手捂住額頭,然後拉住歲荌的衣襟,在她額頭親了一下,又迅速偏頭在她唇上吻了一口,問,“我學的好不好?”
他這次親嘴之前,是先從額頭開始,嚴格按照歲荌說的順序來的。
歲荌,“……”
歲荌伸手抵著元寶的鼻尖,拉開兩人的距離,沉默了一瞬,“學的很好,下次彆學了。”
過於無師自通,她怕她淪陷的過快。
兩人在屋裡說話,外頭劉長春拿著毛巾擦貓,抬頭時看見何葉失魂落魄走過來,還很納悶,隨口問,“給元寶洗完澡了?”
何葉這才回神,微微搖頭。
他走到劉長春麵前,單手遮唇,小聲說,“我剛才看見大寶在跟元寶親嘴。”
劉長春抽了口氣,“哦謔!”
昨個晚上不是還猶豫呢嗎,現在就親上了?
何葉見她這副表情,覺得找到了相同感受的人,撫著胸口說,“是不是很吃驚!這兩人怎麼能親上了,還親了兩次!”
劉長春,“……也不是那麼吃驚。”
何葉伸手拿掃帚,喃喃自語,“是大寶低頭親的,我看的清清楚楚。你說是不是她逼的元寶?”
劉長春連忙放下貓,把何葉手裡的掃帚奪下來,斟酌著說,“我覺得吧,很有可能,十有八九,大概也許……是元寶主動的。”
何葉,“???”
何葉,“!!!”
啊這……
何葉慢慢坐下,開始雙標,“元寶主動的啊。”
那好像就不算逼迫了。
何葉已經開始勸自己,“她倆要是成了,好像,好像還挺不錯哈,這樣元寶就不用嫁出去了,我也不用舍不得了。”
劉長春跟著點頭,把冰粥又捉過來,一臉滿足,“對頭對頭,這樣元寶的嫁妝就不用便宜彆人嘍。”
要她說,還是歲大寶這隻貔貅有本事啊,這下連人帶嫁妝都是自家的了。
半點都不用便宜外人。
劉長春說,“你在這兒坐一會兒,讓她們再親親。少年人嘛,很正常。”
何葉剛想同意,就想起來兩個孩子渾身還濕著,“下次吧下次吧,這次彆凍著了。”
何葉端水過來的時候神色還挺不自然,沒成想元寶跟歲荌倒是坦坦蕩蕩。
歲荌揉了下元寶的腦袋,“我去洗澡,洗完再來看你。”
元寶乖巧點頭,“我等姐姐。”
這種場景,何葉幾乎天天看見,甚至更親昵的都有,以前覺得沒什麼,現在代入兩人的關係,何葉有些恍惚。
他感慨起來:
倆人還挺甜的。
所以他怎麼之前沒往那方麵想呢?
何葉不願意承認是自己老了,思想跟不上年輕人,他最後一跺腳,總結出來:
都怪劉長春沒告訴他。
嗯,晚上罰她好好說說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