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君後想,可能是他人老了,最近這些時日總是想起過去的事情,想起那一雙雙因他枉死的眼睛,這些眼睛裡,梁荷的眼眸最是好看。
原來那孩子還有個女兒在這世上啊。
太君後看著歲荌垂眸把脈的臉,微微眯起眼睛,心裡甚是後悔。
他當年怎麼就沒再仔細些呢,還讓梁荷留下一條血脈。
至於替安王翻案,怎麼可能,他怎麼會打自己的這張老臉?
年齡越大的人越難承認自己的錯誤,何況像他這種身份極為尊貴的太君後呢?
讓他承認他當年的算計跟計謀,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隻是當歲荌忽然抬眸時,太君後還是下意識彆開視線。
他以為借著床帳遮擋歲荌看不見,可人的情緒波動都通過脈象反映的清清楚楚。
太君後終究還是會心虛,會害怕,所以這幾年他開始吃齋禮佛。
歲荌垂下眼睫,收回手。
她說了幾個方子,都是安神用的,隨後便跟趙鶴退出太君後的寢宮。
兩人離開後,太君後喚蒼山過來,“幽巷裡的那個如何了?”
蒼山頓了頓,才低下頭說,“最近宮裡守得嚴,我沒找到機會出宮……”
太君後眉心緊皺,因情緒波動嗆咳了幾聲,音色顯得越發蒼老嘶啞,“幽巷裡的那個不能留了,儘快處理掉。”
他道:“哀家已經留有一個隱患,不能再留另一個。”
蒼山低頭應,“是。”
看來今夜得想法子出去一趟。
殿內的禪香太淡了,太君後聞不到味道就覺得心慌心亂,抬手示意下人把香點濃一些,同時手上的佛珠撥動地更快。
而離開太君後寢殿後,歲荌手搭在腰側的藥箱上,忽然垂著眼問趙鶴,“趙禦醫認識我娘?”
趙鶴扭頭看歲荌,一臉“你沒事吧”的表情,“自然見過,她多大,我又多大,我在宮裡多少年了,怎麼能沒見過她。”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趙鶴納悶地看向歲荌。
歲荌隻是笑,搖頭說,“沒什麼。”
趙鶴還想問點什麼,卻瞧見沈雲芝往這邊來。
禮部尚書有事不去找皇上而是來後宮,有意思。
“她怎麼來了?”趙鶴疑惑。
歲荌微微挑眉,趙鶴可能不知道沈雲芝為何而來,她卻清清楚楚。
“我去跟她打個招呼。”歲荌跟趙鶴說了一聲就朝沈雲芝走過去,像是見到好友一般,腳步輕快。
趙鶴笑,歲荌什麼時候跟沈雲芝關係這麼好了?歲荌不是一直想弄死沈家人嗎。
她錙銖必較小氣又記仇,尤其是護犢子的很。而沈家那個元寶,就是她的犢子。
就沈家跟元寶的關係,足夠歲荌弄死沈家人好幾回了。
趙鶴站在原地,雙手抄袖端在身前,抬眼看歲荌的背影。
哦對了,歲荌剛才好像喊她“趙禦醫”,可是以前歲荌都喊她“趙姨”啊。
趙鶴扭頭朝太君後寢宮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後低頭扯著自己的袖筒仔細嗅,衣料上全是沾染到的藥草味道,不過如果仔細聞,還是能聞到那麼一絲絲的禪香……
歲荌隻進去一趟,就發現了?
趙鶴斂下心緒,眼裡露出滿意跟驕傲的神色。
不愧是最有天賦的大夫。
趙鶴見歲荌還得再等一會兒才能走,就沒等她,自己先回太醫院了。
“沈大人~”歲荌揚聲喊。
沈雲芝自然也看見了歲荌,但並不是很想見到她,可歲荌開口打招呼了,而她向來待人“儒雅溫和”,又不能不回應。
歲荌停在沈雲芝麵前,笑盈盈問,“沈大人腳步匆忙,所為何事啊?”
她肯定知道鄉君的事情!
沈雲芝目光將歲荌從頭到尾從上到下掃了一圈,單手背在身後,道:“你一個罪人之女,如今破格當了禦醫還不滿足?”
歲荌裝傻,“我不懂您在說什麼?”
沈雲芝冷著臉道:“元寶那種身份,有什麼資格做鄉君?還不是因為你。”
“哪種身份?”歲荌納悶,反問道:“元寶不就是沒了親爹親娘嗎,就算母父死絕了,跟他又有什麼關係,他怎麼就做不了鄉君?”
什麼叫母父死絕了?
這不是咒罵她嗎!
沈雲芝咬牙,“你……!”
可她又不能承認,隻能硬生生咽下嘴裡的話。
歲荌笑,“沈大人氣什麼,這事跟你有關?”
“我做為禮部尚書,這事自然跟我有關係,他被封為鄉君,不合規矩不合禮法。”沈雲芝端的一副冠冕堂皇的剛直不阿清官形象。
“規矩?規矩是皇上定的。禮法?君後的話就是禮法,”歲荌擠兌她,“沈尚書不能因為掌管著禮部,就連朝堂姓什麼都忘了。”
“至於我是誰的女兒,跟沈大人更沒關係,”歲荌嘴角挑著笑,目光微微涼,“你應該祈禱我不是安王梁荷的女兒,否則你定活不過這個秋日。”
沈雲芝最在乎的隻有兩樣東西,一是官職權勢,二是名聲臉麵。
歲荌要是下毒弄死她,太便宜她了。歲荌要讓沈雲芝把這兩樣東西都丟了,一件都留不住!
“咱們,”歲荌拱手含笑,“走著瞧。”
沈雲芝沉著臉目送歲荌離開,垂在身側的手指收緊,隨後抬腳繼續往前走。
沈雲芝跟太君後兩人說了什麼沒人知道,反正元寶依舊是他的安樂鄉君。
晚上天黑,歲荌才從宮裡回來。
朝府中還在給元寶慶祝呢,放煙花放炮仗點天燈,一樣都沒少。
歲荌有些累,站在廊下,雙手環腰倚著廊柱看院裡玩鬨的元寶,眼裡帶有清淺笑意。
不濃,但很放鬆。
他跟朝家的兩個小孩子正在院子裡放天燈,暖黃的光亮映在他臉上,說不出的溫柔。
歲荌看著元寶,思緒慢慢發散。
她今日進太君後宮殿的那一刻,就嗅到了禪香,這香味單聞沒問題,但如果配上安神助眠的藥物,反而會讓人心悸心慌,夜裡多做噩夢。
說來也是她鼻子靈記性好,八年前她就在趙鶴身上隱隱嗅到過這種味道。
所以出了太君後的寢宮,她才會問趙鶴是不是認識梁荷,跟她是不是有舊交。
畢竟算算年齡,趙鶴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她有天賦,進宮又早。而她十五六歲時,梁荷也才出生,算是看著梁荷長大的人。
歲荌靠著柱子發呆,連元寶朝她跑過來都沒注意到。
元寶抬手在歲荌麵前揮了又揮,見她沒有反應,眸光一動,左右看了一圈,見沒人注意這邊,迅速地踮腳朝前試圖傾身吻歲荌的唇瓣。
自從親過之後,元寶就喜歡上跟歲荌唇舌廝磨的感覺,沒事總想親親。
就在他即將得逞的時候,兩人嘴巴中間突然橫出來一隻手,掌心貼著元寶的唇,隔住他偷親的舉動。
歲荌身體微微後仰,手攔著元寶,眯眼看他,“光天化日之下,鄉君就要非禮禦醫嗎?”
她道:“下官可不是那種隨便的人。”
元寶眼睛彎彎,腳後跟落回去,眸光亮晶晶地看著歲荌。
歲荌,“?”
小狗靜悄悄,必然要作妖。
果然下一刻,歲荌掌心裡劃過柔軟濕滑的觸感,心尖跟眼皮都是一陣輕顫,緊接著皺眉看他,“你也不怕臟。”
他竟然伸舌頭添她掌心。
歲荌心道幸好自己有勤洗手的習慣,不然臟死他。
元寶太了解歲荌了,她乾淨極了,哪怕是那雙破舊的布鞋,她都刷得乾乾淨淨,又怎麼會讓手臟呢。
“姐姐在想什麼?”元寶疑惑地看她。
歲荌雙手抱懷,靠著廊柱,垂眼看元寶,視線落在他粉潤的唇瓣上,“在想你許了什麼願。”
元寶本就站在台階上,聽到這話,下意識仰頭看天上放飛的天燈,“我許了……”
等他再低頭的時候,歲荌忽然身體微微往前,彎腰偏頭吻在他唇上,將他剩餘的話吞咽下去。
可能也是巧了,兩人接吻的那一瞬,庭院裡的朝顏剛好放起了煙花。
絢爛的光芒在頭頂綻開,宛如流星從天上滑落。
煙花最亮的時候,一處廊柱下,歲荌雙手環腰,偏頭吻了站在台階上的元寶。
美其名曰,幫他舌頭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