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領了旨需要從禮部走一趟, 像這種冊封向來由禮部負責。
沈雲芝看見聖旨的時候,起初還以為這是個玩笑。
封元寶為鄉君?
君後他總共就見過元寶一回,為什麼要封他為鄉君?無外乎是看在歲荌的份上。
可歲荌是誰, 是罪人梁荷的女兒。
安王一案要是深追起來, 歲荌這會兒做為謀-逆皇女的女兒,都應該入獄才對, 哪裡會給她進宮當禦醫的機會。
太君後還沒死呢, 皇上跟君後就這麼急著賞賜梁荷的女兒了?簡直不把太君後當年的判決放在眼裡。
沈雲芝想從青木手裡拿回聖旨, “荒唐!”
她給的理由是不合規矩不合禮法。
一個本來該進她家門當表少爺的人, 突然搖身一變成了鄉君,外人會如何看她?她出去得承受多少非議。
還有,皇上跟君後封元寶為鄉君, 在沈雲芝這裡看來就是個試探。
她們妻夫兩人封歲荌的“弟弟”為鄉君, 擺明了是看在歲荌的麵上。皇上對安王一案還是念念不忘, 心底仍想替罪人梁荷翻案。
當年真相究竟如何, 沈雲芝完全不在乎,但如果梁荷是清白的,那太君後這麼多年在朝中樹立的威望跟名聲,全都塌了。
到時候她們這些擁護太君後的人,在朝堂上隻會如履薄冰,說不定被直接清算。
沈雲芝哪裡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所以看見聖旨的那一瞬間, 臉色精彩極了。
她伸手要奪聖旨,青木哪裡肯給她, “尚書大人是想違抗聖旨違抗皇命嗎?”
沈雲芝冷冷地看向青木,青木怎麼可能會怕她。
最後沈雲芝一甩袖筒,繞過青木選擇進宮見皇上, 如果說服不了皇上收回封賞,那她隻能去見太君後了。
沈雲芝到宮裡的時候,剛到禦書房門口,還沒張嘴說話呢就被木槿攔下。
“皇上身子不適,今日不見朝臣,沈大人請回吧。”
皇上早朝時還中氣十足,這會兒隻因為她過來就突然身體不適了?
沈雲芝朝禦書房的方向行禮,揚聲道:“如果皇上不見臣,那臣隻能因為封鄉君一事去叨擾太君後了,臣做為禮部尚書,不能知禮不守禮。”
木槿隻是微微笑,朝沈雲芝頷首,示意她自便。
沈雲芝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禦書房裡遲遲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頓時眉頭緊皺,心裡有些慌。
她不懂皇上為何非要替安王翻案,哪怕頂著忤逆“父親”的罵名,也要在太君後病重的時候執意提起安王舊事。
明明是一個死去二十餘年的人,再深的感情也該淡忘了,何況是坐在那個位置上,能有幾分真摯的情感可言呢。
皇上登基以來,名聲極好,處理政事兢兢業業,十幾年來起早貪黑從未缺過一次早朝,哪怕人燒迷糊了,都等聽完早朝處理完政事才敢暈倒休息。
有這樣的帝王,是百姓的福氣,是朝臣跟天下的福氣,她一身好名聲,生前死後都值得萬人敬仰,可她非要提起安王一事,無疑是給自己抹黑點。
尤其是太君後同皇上不是親生父女,太君後膝下無女,扶持皇上登基不說,事後還一直垂簾聽政,可謂是一顆心都給了梁國給了皇上。
現在他年邁病重,皇上卻在這個時候要他點頭重審一件由他親自做出判決的謀-逆案,這就是“不孝”。
不管二十年前的真相如何,死人能比活人重要?皇上她都不該這麼逼迫太君後。
沈雲芝自覺站在“禮”的這一端,所以才敢直接進宮。
這些年她能成為文官清流之首,全憑她敢“直言勸諫”,是清流中的典範。
可現在,皇上不願意見她。
沈雲芝眉心緊鎖,在回去跟見太君後之間猶豫了一瞬,還是選擇去見太君後。
這是她最後能握住的稻草了,她需要趁太君後在世時,為自己討一道護身符,將來無論如何皇上都找不到理由殺她。
沈雲芝抬腳朝後宮走,木槿目送她離開。
等沈雲芝走遠了,木槿才轉身回禦書房。
坐在龍案後麵的人忙到連頭都沒抬,知道是木槿進來,開口問他,“是沈雲芝?”
木槿應,“是,估計是為安樂鄉君一事進宮。”
皇上梁蘊嗤笑一聲,將寫完評語的折子折好,整整齊齊碼在身邊一側。
那裡已經壘起一摞。
“她嘴上說得好聽,都是為了禮法為了朝堂,為了朕死後的好名聲。其實呢,她摸著良心問問她自己,到底是為了朕還是為了她自個?”
梁蘊伸手又打開一個折子,“朕此生無愧天下,無愧朝政,無愧眾臣,隻有愧於阿荷。”
“朕雖是皇上可朕也是個人啊,是彆人的妻主彆人的母親,更曾是彆人最倚賴的姐姐。”
提起舊事,梁蘊心緒不穩,拿朱筆的手都微微輕顫。
她怕墨跡滴在折子上,又將筆放下,雙手緊攥搭在案沿上,深呼吸後,語氣平靜,緩聲道:“朕就這一個心願,不管花費什麼樣的代價,哪怕死後被戳著脊梁骨說朕不孝,朕都要完成。”
阿荷的屍骨至今不能進皇陵,她跟她心愛之人死後甚至連個供人祭奠的碑墓都沒有,這叫梁蘊如何不恨,如何能安心入睡。
木槿懂她,所以沒多說什麼,他也不用多說什麼,安靜地傾聽就行。
等皇上重新提起筆,木槿才道:“沈雲芝去後宮了。”
“隨她去,”梁蘊翻開折子仔細看,一心兩用地問,“歲禦醫去給太君後請脈了吧?”
她昨個早朝時讓歲荌今日去給太君後看診,算算時辰,也該到了。
木槿點頭,“應該到太君後那兒了。”
此時後宮中,太君後的寢殿裡,蒼山審視著歲荌,不願鬆口讓她進去。
原因無他,隻因歲荌長得跟死去的安王梁荷實在是太像了,他怕太君後見著她會受刺激。
今日是趙鶴領著歲荌來的,麵對蒼山攔路,笑嗬嗬說,“小大人,我們奉了皇上的旨,來給太君後請脈。”
蒼山攔在門口,抬起下巴用眼底看人,蒼老年邁的聲音透著股含糊不清,“太君後還沒起,兩位請回吧。”
“沒給太君後我們這差事就不算完成,怎麼能回去呢。”趙鶴跟蒼山扯皮,執意要進去。
歲荌肩上挎著藥箱,就站在趙鶴身後半步遠的位置,抬眸把蒼山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她記得她禦醫考核的時候,木小滿被人下毒,情緒激動時導致毒發險些身亡。
後來木小滿被她救回來,特意在她耳邊低語過,說中毒一事可能跟宮裡有關,因為木小滿考核的前一天,見過一個穿著宮靴的人。
那人年邁,是個男子,穿著雙沒來得及換的宮靴。
歲荌如今看著蒼山,感覺這些特征一一對上了。
下毒害木小滿並企圖陷害她的人,就是太君後身邊的蒼山。
歲荌微微挑眉,突然開口,跟蒼山說了句,“小大人,您這官靴不錯。”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趙鶴沒聽懂,蒼山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
直到歲荌說,“不知道這麼乾淨的鞋底,有沒有踩過宮外酒鋪裡的紅泥?”
蒼山臉色瞬間沉下來,渾濁的眼睛看向歲荌,厲聲問,“新進宮的禦醫,都這般沒規矩嗎?這裡是太君後的宮殿,豈容你放肆?”
歲荌笑盈盈的,拱手賠禮,“下官是哪句話戳到了您的痛處,導致您發這麼大的脾氣?莫非隻因為下官誇您一句官靴不錯?那可太冤枉了。”
她跟條滑不溜就的泥鰍一樣,咬你一口還圓滑地讓你抓不到錯處。
趙鶴像是明白了什麼,也跟著問,“這官靴莫不是有什麼特殊之處?”
蒼山正要發火,就見身後的門打開了,侍從站在蒼山身邊,輕聲道:“小大人,太君後讓她們進去把脈看診。”
蒼山詫異地扭頭朝殿裡看,隨後用眼睛狠狠地剜了歲荌一眼,率先抬腳進去。
殿內散發著淡淡的禪香,藥的味道倒是散去很多。
床上的床帳掛起一層深色的,隻留一道白色到幾乎透明的內帳,隱隱約約能看出床上有個人影倚著憑幾靠在上麵。
趙鶴跟歲荌朝床上的人行禮。
“起來吧,”太君後開口,借著床帳遮掩,目光越過趙鶴直接落在年輕的歲荌身上,“既然是皇上的心意,哀家不接受也不行。”
他語氣頗為疲憊,“來診脈吧。”
趙鶴給歲荌使了個眼色,歲荌垂眸低頭朝前走,坐在床邊的圓凳上,“請太君後把手伸出來。”
她離得近了,太君後才看清這張臉,這張在夢裡出現過幾次的臉。
太君後自然見過梁荷,那孩子即使不受寵,也極少在宮中走動,但太君後還是對她留有印象。實在是她長相在這一代皇女中太出挑了,讓人看過一眼後就很難忘記。
太君後仔細想了想,他見過那孩子差不多五六麵吧?他記得的,好像就這麼多。
最後一次見她,是梁荷被賜死之前,那個好看的人,十六七歲的少女,早就形銷骨立被折磨的不成人樣,唯有一雙眼睛像春日水光,溫和的包容一切。
今日的歲荌,像極了容貌巔峰時的梁荷,尤其是這一模一樣的眼睛。
太君後從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情,絲毫沒反思過他當年的手段是不是太過毒辣決絕。
如果心不狠,他一個沒有女兒的後宮男子,如何穩坐君後一位,如何跟有了三皇女的皇貴君去爭?
他要是心軟慈善,在這後宮之中,白骨都已經化成灰了,哪裡活得到現在呢?
他對不起的人太多了,不差梁荷一個。
這些人的屍骨全變成他往上走的台階,一步步助他活到今日,成了太君後。
但凡不是他年邁,不是他身體不好,怎麼可能還政給皇上?
遺憾地是他終究不再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