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秋顯然沒有說實話, 如果換成是張鵬飛這些人,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問易秋與楊於波到底說了什麼, 問易秋立場和感受,問易秋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易秋想想就覺得頭疼,她又不是神, 她怎麼知道該怎麼辦。
真好,陳慕山並沒有這麼問。
“我要走了。”
他主動結束了這一段對話, 在他說出這句話以後, 易秋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
“出境以後如果有事我會想辦法聯係你。對了, 小秋, 你生日想要什麼禮物,我從緬甸給你找一個。”
他說完, 甚至認真地舉了個例子, “翡翠怎麼樣?”
“你要給我切一塊石頭嗎?你有錢嗎?”
“我有。”
陳慕山踩著河岸邊的淤泥, 邊說邊往前走,“可惜太臟了, 現在不能花。小秋你等著吧,等我以後洗乾淨手, 正兒八經地在尤曼靈那裡打工,一年不夠十年嘛, 總能給你切一塊石頭。”
易秋靠在車窗上, “陳慕山,我不喜歡翡翠。”
“那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花, 鮮花。”
陳慕山揣起手,“你故意的吧,中緬邊境上種的花都是罌粟。”
“就沒有玫瑰花嗎?”
陳慕山一怔。
易秋又重複了一遍, “一朵都沒有嗎?”
“有。”
陳慕山停下腳步,“你說有一定就有,等著啊,我給你找一朵回來。”
**
易秋放下手機,車裡的空調吹得她有些冷,她回過頭看向後座,劉豔琴的兒子東東把自己縮成一團,正蹲在後座下麵。自從易秋把他從三溪木材廠接回來,他就一直不肯說話,易秋走到什麼地方,他就跟到什麼地方。
“吃餅乾嗎?”
東東抬起頭,看著易秋猶豫了好久,才點了點頭。
易秋從包裡翻出一塊威化,撕開包裝袋遞向後座。
東東站起身接過來,又迅速地縮到了後座下麵。
易秋把車裡的空調調得小了一些,轉身抱著胳膊,看著低頭吃餅乾的東東。
餅乾很脆,裡麵的巧克力夾心也很香,他咬了一口,終於露出了一點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易秋忽然覺得,這個笑容,有那麼一點點熟悉。
距離她在大街上撿到陳慕山已經過了快二十年了。這二十年裡,物質文明飛速發展,吃穿用度日新月異,小小的一塊餅乾,也翻出了無數的新花樣。
二十年前的易秋還太小,從來都記不起,她在街上撿到陳慕山的那一幕。她隻是不斷地聽旁人跟她講,當時那個少年脖子上拴的鐵鏈有多可怕,穿的衣服有多臟,看著易秋的眼神有多凶狠。然而,當她向他拋出一小塊掰碎的小餅乾時,他竟溫順接住了,放進嘴裡,含化也舍不得咽下去。
然後易秋牽起了他的鐵鏈,一路重複著“大狗狗,大狗狗,大狗狗……”牽著他跌跌撞撞地穿過了塵土飛揚的街道。
說到底,易秋這輩子,也就給陳慕山喂了一快她吃剩下的餅乾。
後來,陳慕山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因為那塊餅乾,因為那一次荒唐的牽引,因為兩個完全沒有成熟的認知,突然碰撞在一起。他心甘情願做了易秋的大狗狗,而易秋心安理得地撫摸著他,抱著他,陪伴他,也玩弄他。
看著他穿著貼身的棉毛衫,翻著肚皮躺在床下任憑她逗弄。
“信任”如此珍貴的東西,那麼輕易就交付了。
用現在的觀念來講,這無疑是PUA。
所以,就算如今易秋仍然決定把一個孩子從深淵裡帶出去,她也再不會像對待陳慕山那樣,去對待眼前的孩子。可是,如果當年的陳慕山遇到現在的易秋,他會生活得更好嗎?他會走上現在這一條路嗎?
易秋也說不清楚。
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哪怕是一段孽緣,冥冥之中,也終究有其因果。
當易秋想要把一切不應得的愛和恩情都還回去的時候,陳慕山剛好就蹲在她決定要走的那條路上。相遇的那一天,小野狗也長大了,不需要牽引繩,也不需要任何生硬的指令。他就蹲在她的前麵,沉默地回頭望著易秋,然後,自以為可愛地露出一排鋒利如刀的牙齒,接著站起身,一步三回頭,仿佛是在對她說:“走啊。”
“對啊,走啊。怕什麼呢?”易秋也這麼對自己說。
“走起。”
陳慕山掛斷電話,也給了自己這樣一個指令。
他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從包裡拿出易秋買給他的那雙運動鞋,掛在脖子上,踢掉拖鞋,涉水穿過濯河的淺水灘,而後換上鞋子,紮起衣角,獨自一個人,走進了大果嶺上灌木林。
大果嶺的海拔比出陽山要矮很多,以前大果嶺政府對偷渡抓得不狠的時候,很多蛇頭會帶年紀稍微輕一點的人,從這裡翻出去,不過野山路畢竟不好走,蛇頭自己在山上出事的都不少,所以,後來做這檔子生意的人,寧願跟水路上的船主分錢,也不想帶人走鬼門關了。
但對於陳慕山而言,這匹山攀起來卻很輕鬆,不過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他並不敢太放縱自己的腳程,他算著走水路的時間,在山上走一段休一段,終於在下午二點左右,下到了山的對麵。
穿過邊境線,陳慕山所在城市叫也告,位於緬甸境內,也屬於著名的金三角,被撣邦東部民族民主同盟軍控製,是一個高度自治的小城,緊靠大果嶺鎮,濯河穿城而過,城內最大的碼頭就位於離大果嶺口岸不到五公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