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
渾白如玉的棋子落在平滑的棋盤上, 清脆的聲音在石亭內回蕩著,青年男子身上纏繞著霧影,恰如雲間白鶴。
他在下棋, 但對麵空蕩蕩的,抬眸便是開闊疏朗的山林日照。
華亭站在他身後, 看著他與自己對弈。
他自小隨先生學習, 四書六藝都通曉一些,此時看著棋盤上一方壓倒另一方的局麵, 麵上露出些糾結。
先生從前也經常自己跟自己下棋,但向來都是黑白棋子互相壓製,最多贏個一子半子的,可從沒見哪一方輸得這麼慘過。
他糾結半天, 還是沒忍住開口道:“要不我來跟先生下?”
林鶴時落子的動作停也沒停, 悠悠道:“就你那棋藝, 輸給我玩兒嗎?”
華亭覺得自己的棋藝還是不錯的,“總比先生手下的黑棋好。”
林鶴時正要拈起一枚黑子,聞言頓了頓, 隨即拾起黑子落在棋盤上,道:“我這是通過模仿揣摩對方心理,此乃攻心之術。”
華亭不覺得能被先生視為對手的人會下出這麼爛的棋, 但他非常識時務的沒有再反駁,畢竟無論說什麼,先生總能引經據典來講道理,沒理也被他扯出幾分理來。
他轉移話題道:“那我給先生沏茶吧。”
說著他就要轉身回去取茶具, 林鶴時阻止道:“不必了,都是夏天了,還喝什麼熱茶。”
華亭皺起鼻子, 前幾年的夏天怎麼沒見先生嫌熱?
提到夏天,華亭忽然想起什麼,“對了,文娘子之前不是提過以冰水泡茶的法子嗎?春日飲冰水傷身,如今的時節正好,不如我給先生做一盞?”
林鶴時動了動眉,側眸望向華亭,“那你還愣在這做什麼?”
華亭呆傻片刻,迅速點頭,“我這就去。”
華亭利索地離開了,林鶴時獨坐在石亭內,垂眸看著眼前的棋局。
黑子敗勢明顯,一點一點被引入白子的包圍圈,他拈起白子,落在了黑子尚不明確的布局裡,棋麵霎時扭轉。
看起來要輸了的黑子成了贏家,看上去是絕對贏家的白子卻輸了。
應是,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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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府。
慕如歸還未睜開眼,腦中便已傳來陣陣刺痛,他抬手揉弄穴位,試圖減輕些宿醉的難受。
他緩緩睜眼,入目便是淺青色床簾,他恍惚一瞬,動了動鼻子,仿佛嗅到有暗香浮動於臉側。他掀開被褥,支起身子,環視了一圈這陌生的臥房。
房內裝飾簡單卻不失雅致,一眼便看見了窗邊的妝台,不難看出是女子的閨房。
正當他疑惑怎麼會在這的時候,軟榻上的人吸引了他全部視線,熟悉的臉龐令他瞳孔一縮。
他想他知道這是誰的房間了。
想到他方才還仔細聞了被褥的味道,慕如歸向來冷清的臉頰染上一層紅色,連視線都忘了從軟榻上移開,就這麼直愣愣地看著。
她好像睡得並不安穩,眼睛不安地轉動著,好看的眉也緊緊攢在一起。
慕如歸走到軟榻前,這軟榻雖然還算舒適,但地方狹窄,卿若睡在這如何會安穩?
他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伸出了手,一手護著她的脖頸,一手挽住了她的腿彎,微微用力便將她抱了起來。
輕飄飄的重量令慕如歸不禁皺眉,她怎麼這麼輕?
他沒有發出聲音,將祝卿若抱到了床上,他還未抽出手,懷中的人便悠悠轉醒,睜開雙眼,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這是慕如歸第一次與人這般近,他和她之間隻有兩拳的距離,他甚至能數清她眼睫,還在她眼睛裡看見自己了失神的表情。
祝卿若沒想到一睜眼就看見慕如歸跟自己隔的這麼近,“國師?”
她略帶不解的聲音傳到慕如歸耳邊,慕如歸從恍惚中驚醒,抽回了還護在祝卿若脖子後的手,後退幾步,與她拉開了距離。
慕如歸掩飾地輕咳兩聲,“咳,我見你睡的不安穩,便將你抱...挪到了床上。”
祝卿若也不在意他是怎麼把自己弄到床上的,她從床上起身,輕聲解釋道:“昨夜國師喝多了,外祖父便讓景和把你送到了我房裡。”
慕如歸知道文家人都希望他跟卿若能好好相處,有這樣的舉動,他並不驚訝。
而且,看卿若的樣子也並不抵觸,這是不是說明,卿若已經不生氣了?
想到這裡,慕如歸輕揚唇角,卿若不生氣就好,他們雖然是假夫妻,但總也有親人的情誼在,隻要她不開口提和離,他們可以一輩子都是夫妻。
祝卿若不知道慕如歸心中所想,就算知道也不會有太多在意,她現在要的,就是拉進與慕如歸的關係,激怒衛燃,讓他使計打斷慕如歸想帶她回京的打算。
她對慕如歸道:“國師先等一會,我讓曉曉來服侍國師洗漱。”
說著,便對慕如歸稍稍點頭,轉身推門而出。
留慕如歸一人站在房內,方才不知道還好,現下知道了這是卿若的閨房,心中總覺得怪異。
他不自在地攏了攏手指,就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直到曉曉端著水進來才拯救了他。
文家人習慣一起吃早膳,此時都已經坐在桌邊等著國師二人。
文景寧眼睛尖,遠遠地就看見了兩人往這邊走,“來了來了!”
眾人紛紛抬頭往廳外看去,隻見祝卿若與慕如歸相攜而來,眉眼間皆有笑意,看起來相處的很不錯。
大家收回視線,心照不宣地笑著,他們夫婦二人好,他們這些做長輩的就放心了。
唯有衛燃興致不高地攪弄著碗裡的白粥,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祝卿若和慕如歸走進廳內,景寧揚起手,“表姐坐我這!”
她身邊正好空了一個位子,空位另一側是景和,他聽到景寧這話,脖子都僵硬了,手指緊緊握著勺柄。
隻是祝卿若還未說話,文大夫人就拍了景寧一把,喜笑顏開地指著衛燃旁邊兩個空位,“卿若和國師坐那,那裡有位子。”
景寧在娘親的鎮壓下不敢再多話,隻可憐地望著祝卿若,希望她能坐到自己這邊來。
祝卿若看出了景寧的期盼,對她笑了笑,卻沒有往她那邊走,而是順著文大夫人的話,往衛燃旁邊走去。
她瞥了一眼散漫不說話的衛燃,眼神微動,隨即坐到了他旁邊。慕如歸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沒有任何異議地坐到了祝卿若旁邊。
見坐在他身邊的不是慕如歸,而是祝卿若,衛燃稍稍抬起眼看向她,正好看見她唇角久久不下的笑容。
他忽然覺得這笑有些礙眼,略帶嘲諷道:“嫂嫂與兄長莫不是太久沒見,小彆勝新婚,連早膳都要長輩們等?”
在座的都是親人,這話不算出格,隻覺得他在調侃祝卿若二人,想笑又怕惹得當事人羞惱,隻得默默低頭吃飯。
文老太爺就比他們大膽多了,一麵掩飾地喝粥一麵用眼睛去看二人的反應,險些沒把粥塞到鼻子裡。
祝卿若知道衛燃是在暗諷她有了男人忘了親人,淺笑道:“昨夜國師醉得不清,早上起的晚了些,還好趕上了早膳。”
她看了一眼衛燃碗裡一口沒動的白粥,詫異道:“怎麼一口也沒吃?難道也跟國師一樣難受得吃不下了?是這樣嗎?小白?”
她咬著“小白”二字,語氣親昵和善,仿佛真的是衛燃的嫂嫂一般,明明臉上都是擔憂,衛燃卻偏偏看出了挑釁。
他頂了頂腮,好個祝卿若,真是長本事了,都學會以退為進顧左右而言他的綠茶本事了。
衛燃不怒反笑,“哪有嫂嫂辛苦,照顧了國師一夜,恐怕累的不輕。昨夜我又沒醉,怎麼會難受?”
他攪了攪白粥,“這粥太燙,我放著涼一會兒,等等再喝。”
祝卿若沒有再接話,隻含笑點頭,仿佛在看一個小輩,目光包容慈祥,令衛燃都為之咬牙。
一旁的慕如歸對衛燃的話沒什麼反應,因為二人並沒有同床共枕,隻是在一個房間裡而已,作為夫妻,並不出格。
隻是...他昨夜睡的確實是卿若的床,甚至沾染了卿若身上淺淡的香氣,一路走來都未散去,到現在還能聞到。
慕如歸察覺到文老太爺的灼灼目光,隻覺得一股熱氣湧上耳尖,不敢與他對視。
文老太爺不知道他和卿若是假夫妻,在他們眼裡,昨夜他與卿若定是做了夫妻間該做的事,所以才會用如此眼神看他。
文老太爺是過來人,怎麼可能看不出慕如歸的羞憤,他給慕如歸夾了一筷子山藥糕,“國師嘗嘗這糕點,山藥補氣健脾,最適合早上吃。”
聽到文老太爺的聲音,慕如歸看著碗中白嫩精致的山藥糕,卻遲遲沒有落筷。
文老太爺又給祝卿若盛了一碗粥,“卿若啊,這是我特意叫人熬的紅棗粥,補氣血的,你多喝些,對身子好。”
若說先頭那個山藥糕並沒有將老爺子的意圖表露出來,這接下來的紅棗粥就完全讓二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個益氣補腎,一個補血養身。
再傻也能聽懂他的意思了。
祝卿若笑著接了文老太爺遞來的粥,“謝謝外祖父。”
她舀了一勺嘗了嘗,笑道:“味道確實不錯。”
祝卿若看向慕如歸,“國師也嘗嘗這山藥糕?外祖父這輩子除了金銀,最愛的就是吃,文家的三餐食譜可都是外祖父親自挑選,可謂集大成者。”
慕如歸看見她自靠近膳廳就沒落下的笑顏,猜到她是為了不讓文家人擔心,所以才故意與他親近。
她順著文老太爺的話,令旁人誤解她和他的關係,叫彆人都以為他們是真夫妻,且恩愛和睦,鶼鰈情深。
他許諾過她,會給她國師夫人的尊榮,那麼幫她安文家人的心也是他該做的。
忽略心底那一絲失落,慕如歸對她笑了笑,溫聲道:“好,我嘗嘗。”
他夾起還泛著熱氣的山藥糕,咬了一口,入口便是帶著溫度的軟糯,這熱意讓他下意識皺眉,很快又舒展開,細細品嘗著山藥糕的味道。
“確實不錯。”
他的評價令文老太爺驕傲地揚起下巴,“這可是我走街串巷找到的秘方,花了大價錢才弄來的,怎麼可能不好吃。”
慕如歸含笑道:“沒想到外祖父還是饕餮大家。”
祝卿若多看了他兩眼,沒想到他還真的吃了,他可是從來不吃熱食的,昨天的晚宴也就吃了些冷菜,酒喝的倒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