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有人靠近,黎星川的本能便驅使著他逃離,謹慎觀察。
他不會捕獵,隻能撿一點殘羹冷炙果腹,肚子很餓,半夜根本睡不著,因此被迫晝伏夜出。
沒過多久,他遇到了熟悉的黑貓。
他的貓,小季。
從貓的角度看,小季不再是一隻壞脾氣且愛裝可憐的普通小貓咪,它皮毛光亮濃密、身形矯健、發力時肌肉分明,這些都是力量和速度的象征。
他看著小季,小季看他。
突然間,小季朝他衝過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四肢已經懸空,張開爪爪碰不到地。
黎星川想讓他鬆手,一開口,卻是:【喵喵喵——喵喵——】
小季置若罔聞,叼著他的脖頸皮,一路飛簷走壁跑酷,在一間廢舊閣樓停下。
它低下頭,用脖子把他往蔭蔽處拱,那裡有幾件人類丟棄的舊外套,搭了一個還算暖和的窩。
他猜不準貓的意思,在貓窩裡趴下,回頭看了一眼,貓應該很滿意。
貓離開了一趟,片刻後,給他銜來一根未開封的玉米味火腿腸。
貓的爪子很鋒利,三兩下撕開包裝袋,把撕好的火腿腸往他那裡推了推。
黎星川實在餓了很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貓守在邊上,悠閒地舔爪子,等他吃完,朝他歪歪頭,似乎在問他吃沒吃飽。
……就這樣,他被一隻貓養了。
貓每天出門給他找食物,他隻要睡覺和吃飯就行。
黎星川哪怕在夢裡也是有羞恥心的,喵喵嗚嗚地告訴貓,他可以幫它打獵。
他的手舞足蹈被貓解讀成了另一種意思,它帶著他來到一條小河邊。
河堤芳草青嫩,野花在風中輕輕晃動腰肢,蝴蝶撲朔翅膀。
不受控製的,黎星川的眼睛全然凝注在蝴蝶的身上,在花叢中撲了一下午小蝴蝶,差點被路過的蜜蜂蟄了。
等他回過神來時,貓已經在河裡撈了一條魚,對著他“喵喵喵”地招呼,喊他過來一起吃飯。
黎星川魂不守舍地走過去,低頭嗅了嗅。
兩隻貓對著魚一頓亂啃。
太陽光墜落在河麵上,碎成花花閃閃的金色。
他想問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出口的是【喵喵喵喵?】。
貓沒有回答他,隻是舔了舔他的頭毛。
小貓的愛和小貓本身一樣,不講道理。
18、
房間內,貓圍著黎星川的床來回踱步,聽到他綿長規律的呼吸聲後,回到了自己的貓窩。
它蜷縮成一團,慢慢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它的肩膀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咯”的一聲。
貓抬起頭,看到閃閃的臉。
他手裡握著一支圓珠筆,剛剛似乎是拿筆帽部分戳了它一下。他對它微笑:“醒醒,上課了。”
他看向黑板,貓懵懵懂懂地沿著他目光的方向望去,中年女人手裡拿著一本書,喊:“上課。”
坐在前排的學生說:“起立。”
大家都站起來,貓還坐在原地。
閃閃抓著它的衣領,把它提起來,小聲提醒:“怎麼了?你還沒睡醒?”
貓不明所以,站起來,又坐下。
它轉過頭,在窗戶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人形輪廓,一張十幾歲的少年麵孔。從貓的角度,它很難客觀評價這張臉好不好看。
它小聲問:“我長得難看嗎?”
黎星川訝然回望:“啊?”
這個問題沒頭沒尾,他眼睛彎起來,眉毛一挑,笑道,“還行吧,就是沒我帥。”
貓滿意了,它也是那麼認為的。
喵神有靈,貓的夢想一夜成真。
它變成了閃閃的同桌,他們是朋友,課間會聊天,中午會一起去食堂吃飯,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一起打籃球,前所未有的幸福。
在夢裡,時間過得很快。
十三歲的閃閃告訴他:“我想考玉城一中。”
十五歲的閃閃興奮地敲響他家的門:“我考上啦!”
十六歲的閃閃目標是玉大。
十七歲的閃閃有一些煩惱,無論是家庭還是學業,都有能讓陽光開朗的少年煩悶不堪的事。
他也會皺著眉毛,為一個決定翻來覆去地糾結。
十八歲的閃閃被玉大錄取。
十九歲,他們結束了友誼,翻開新的關係篇章。
……
一年一年的影像,如同快速劃過的照片,隻在貓的視網膜上留下些許殘像。
恍惚間,它產生了某種錯覺,好像它本該是一個人,它叫……季望澄。
他是黎星川最好的朋友,後來不止是朋友,他們的一生時時刻刻產生關聯。
他被名為閃閃的小行星捕獲,心甘情願地成為一顆衛星,陪他一起太空漫遊,直到他們一起徹底風化。
無論是作為貓的二十年,還是身為人類的一百年,亦或是作為行星的十億年,他都逃不開這致命的法則。
相似的故事,發生在不同的時空。
隻是這一次,他變成了“它”,一隻貓。
與每一個“他”如出一轍,它也遇到了它的閃閃;但它並不如他們幸運,它遲到了。
時間有點晚。
但未來還很長。
19、
第二天早上醒來,一人一貓都有點恍惚。
黎星川想:“難道我上輩子是貓?”
貓想:“我會不會是人類?”
雙方同時心不在焉,也就沒發現對方魂不守舍。
黎星川帶貓出門,打第二針疫苗。
它打針不叫也不躲,根本不害怕,配合的程度令醫生咋舌。
打完,醫生又問:“你是打算讓它繁育嗎?”
言下之意,是閹癮犯了,想嘎貓。
黎星川有這個想法,外婆不懂科學喂養是因為沒人跟她說這個,但他知道,所以他得對小貓負責。
不過,按照小季喵的精明程度,他怕被它記恨一輩子,這件事得從長計議,比如聯合寵物醫院演一場戲……
貓:“喵喵喵!!!”
它聽懂了!
這個可惡的醫生!
貓對著獸醫齜牙咧嘴,牙齒尖銳森白,攻擊性十足。
它喉嚨裡不斷發出象征威懾的低吼聲……然後被黎星川捂住了嘴。
黎星川:“對醫生要禮貌一點。”
貓:“喵嗷!喵嗷!”
貓好生氣。
閃閃竟然幫壞醫生說話。
它開始鬨脾氣了,不給摸,不給碰,不給抱,像一尊石獅子……石貓子似的,一動不肯動。
黎星川威脅:“不讓我碰就給你絕育。”
貓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
狠心,沒有人性!
於是,原本還隻是沉默著非暴力不合作的小貓,開啟大罵特罵模式,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用爪子拍黎星川。
黎星川攤手陪它玩,你拍一,我拍一。
掌心突然傳來刺痛感。
“……嘶。”他下意識收回手。
靠近虎口的地方,破了一道小口子,滲出星星點點的紅痕。
大概是貓沒收好爪子,不小心撓破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它以為它在和人玩,好好地把爪子藏起來,但人類皮膚比它想象的還要脆弱。
貓湊過來,看到爪痕的那一瞬間,身體僵直。
作為一隻黑貓,它的表情向來是很難分辨的,平時隻能看到黑芝麻糊似的圓臉上輟著一雙鎏金色的瞳孔,而在此刻,它用一張小黑臉演繹了活靈活現的心虛。
飛機耳,耷拉眼,揣著爪爪趴伏,不敢說話,整隻貓變成蛄蛹爬行的小海豹。
黎星川被貓的反應逗笑了,故意說:“好痛啊。”
手上的傷甚至不用治療,估計過兩分鐘就自動愈合了。
但貓嚇壞了,自以為做了可惡的事,低頭反思。
黎星川繼續忍笑:“唉,你果然很討厭我吧。”
貓小聲解釋:“咪……”
一通道德攻擊之後,黎星川大獲全勝,抱著海豹小貓回家。
今年過年較往年早一些,在一月中旬,他早早放了寒假,每天在家裡無所事事。
寒暑假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不寫作業是根本不學習,寫作業是假用功,感冒是玩手機玩的,無論如何,總會被從從頭嫌棄到腳,連根頭發絲都不放過。
黎星川就不一樣了,所謂隔輩親,長輩都是溺愛派,動動手指幫外婆設置一個新頭像,他能原地晉升玉城科技新貴,被誇得找不著北。
彆人家長說“考不上大學你就去工地搬磚”,外婆說“考得上最好,考不上就算啦”,小姨說“考不上大學就讀個2+2,出國兩年,鍍個金回來我給你找單位,我們閃閃開心最重要”。
總之,黎星川幾乎沒有任何來自家裡的心理壓力。
他的新年願望也很樸素,希望家人身體健康,以及……
“要是能下雪就好了。”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貓毛,喃喃自語道,“感覺好久沒下雪了。”
貓:“喵?”
黎星川唏噓:“唉,可憐的小貓,你應該從來沒見過雪吧。”
也許是這幾年全球變暖的緣故,自他上六年級以來,玉城從沒下過雪,仔細一算,也有四五年了。
貓:“喵喵?”
黎星川聽不懂,也跟著“喵”回去:“喵喵喵。”
貓:“喵喵喵。”
黎星川把貓放下:“我掃地去了。”
除夕前要大掃除,房子不大,但兩個人也要忙上忙下一整天。
外婆上了年紀,很多活都由他來承辦,比如擦玻璃、擦燈罩。
黎星川對於這些家務已駕輕就熟,搬著折梯跑來跑去,梯底放著一盆洗抹布的水。
外婆和隔壁家的李奶奶一起出門買年貨了,家裡隻有他和貓,他心裡惦記著,時不時看一眼小貓在乾什麼,怕它突然搞破壞。
一下午,貓的位置就沒動過,一直坐在窗台邊上,頭朝窗外,似乎在思考喵生。
天色漸漸暗下來,黎星川開了燈,準備拖地。
他站在門邊,聽到樓梯間傳來踢裡踏拉的腳步聲,以及隔壁鄰居開關門的聲音,瑣碎的聊天沿著門縫鑽進來。
“哇!”
“快點快點……”
“下雪了!”
關於“雪” 的字眼,天生能觸動南方人的神經。他丟下拖把,三兩步跑到窗邊,一把拉開移窗——
刹那間,被冷風灌了個滿懷。
雪片被風裹挾而來,羽毛般輕柔,經燈光一照,折射出晶瑩剔透的暖金色。朝遠處望去,滿目皆是蒼茫的白霧,天空層層疊疊著墨藍色,全部淪為這風雪的背襯。
黎星川吸了口氣,凜冽的冷霧直衝眉心。
他過了會因為“明天說不定可以打雪仗”這一猜測興奮的年紀,見到大雪時,依然興奮不已。
“下雪了!”黎星川把貓抱起來,蹭了又蹭,笑道,“怎麼我下午剛說過就下雪了,難道我有超能力?”
很可惜,在這一平行時空裡,所有人都沒有超能力,黎星川也不例外。
但他有一隻願意為他下雪的小貓。
“喵喵。”貓昂起頭。
20、
晚上,黎星川枕著簌簌的風雪聲入睡。
睡前,他徹底完成了大掃除的任務,甚至把貓都給洗了,因此,貓今晚特被允許上床。
他睡得很香,而這次,換第一次和閃閃同眠的貓興奮得徹夜難眠。
它睜著一雙在夜裡如鐳射般的金色眼瞳,死死盯著黎星川看。
靠近一點,聞一下。
香噴噴的閃閃,好聞。
黎星川睡著睡著,翻了個身,背對著貓。
貓躡手躡腳地離開被窩,踏著被單,躡手躡腳地繞到另一邊,繼續注視自己的人類。
這是閃閃,聞一下。
這是閃閃,聞一下。
閃閃……閃閃……
它的鼻子越湊越近,一人一貓間的距離,縮小到呼吸能落到彼此的臉上。
貓在考慮一件很嚴肅的事。
要不要舔一下?它想。
正當它糾結的時候,黎星川似乎被它的心音吵到,迷迷瞪瞪地睜開眼。
他正對著一張眼睛發光的貓臉,也不覺得害怕,反而湊上去親了一下,“啵”的一聲。
接著,他含糊地捏了捏貓爪:“好啦,彆吵……”
……等下。
哪裡不對。
為什麼摸到了人的皮膚?
黎星川驟然睜眼,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陌生的少年,陌生的臉,五官精致俊美,籠著一層朦朧的月色。他似乎在哪裡見過他,由此,那種舒適感壓下了突如其來的驚懼。
“閃閃。”他喊。
黎星川嚇得一激靈,挺身坐起來,與他拉開距離,驚訝出聲:“喂喂喂、你是誰啊——!!”
對方眨了眨眼睛,聲音平靜,陳述著令他難以接受、但在未來又必須接受的事實——
“我是你的貓。”
“我叫季望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