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 70 章 離了太陽,誰也不能活。……(2 / 2)

方臨淵抱起胳膊,緩緩靠回了椅子上。

“難道你不明白我不殺你的原因?”他說。“孟伍長,你若是對大宣的將士懷恨在心,便不會下令不許殺士兵。但你若是心裡沒有怨恨,好端端的,為什麼放著朝廷的糧餉不吃,要去做燒殺搶掠的土匪?”

“糧餉?”隻見孟誠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一般,重複道。

方臨淵緊盯著他的表情。

冷峭、譏諷……還有難言的沉痛。

“若有內情,你可以直說。”方臨淵提醒他道。

卻見孟誠轉頭,看向了監牢窄小的窗子。

月光從窗外漏了進來。

一束遙不可及的光亮,似乎照到了這裡,卻又冷冰冰的,與濕冷的磚石融在一起。

片刻,他聽見孟誠說道:“方將軍,我知道你是個好將領。”

他語氣很慢,很平緩,卻微微有些顫抖,言語間卻在緩而深的呼吸著,像是在平複精神上的某些痛苦。

“三年前,從你拿下隴西第一城時,我與營中的將士們就在聽你的傳說。”他說。“您用兵如神,待隴西那些行將餓死的平民又能這樣公平,他們視您如青天,在我看來,也是如此。”

說著,他轉頭看向方臨淵,問道。

“可是,方將軍,擺在您麵前的,若真是天上的事呢?”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中有些發紅,方臨淵看著他,許久,緩緩答道。

“天上還是地下,總要說了,才有辦法。”

——

去年秋天的兗州,像是落入了一場生靈塗炭的幻境裡。

微薄的收成讓本就寒冷些的兗州愈發貧窮,街市上的糧價漲了又漲,餓極了的百姓們將兒女賣掉,換來的銀兩也隻夠買三鬥米。

米麵的價格比人命還要貴。

但是這有什麼辦法?

兗州貧弱,朝廷的稅已經一降再降了。兗州各郡也紛紛開倉放了糧食,但衙門也窮,糧食分到百姓手裡,也不過三五天的嚼用。

這是天災,便是朝廷也沒有辦法的。

兗州各處山上的野菜和草根都快要挖光了,百姓們麵黃肌瘦,便是軍營裡的將士,處境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軍中無糧,主將便將糧餉折銀發給他們。但是軍中發下的銀兩,單是買麩糠來吃都不夠填飽肚子。

到了今年開春,他們連麩糠都買不起了。

孟誠手下的將士活生生餓死了三十七個。

三十七寨的牌匾,上頭字字都是他手下弟兄曾流淌而出的血。

方臨淵靜靜地聽孟誠說著,說道此處,身高八尺的男兒捂住了胡須覆麵的臉,忍不住地抽噎起來。

“但是……分明……”說到這兒,他有些語無倫次。“這世道就是亂的。”

他說,他第三十七個餓死的弟兄是他同鄉的弟弟,是當年一起入軍營奔前途的。

他臨死的時候,攥著孟誠的手,將鋒利的匕首塞進他手裡,讓他割下自己的肉來,養活他視若親兄長的孟大哥,養活其他的同袍。

可他枯瘦的皮膚下,隻摸得到硬邦邦的骨頭了。

那天,瘦若骷髏的孟誠握著那把刀,衝進了主將的軍賬。

但他懷裡摟著城中花樓裡的舞姬,桌上的美酒散發著糧食的濃鬱香氣,是精糧釀的。

那天,他拿著刀,強迫主將打開了存放糧草的倉庫。

但偌大一個糧倉,空空蕩蕩,他站在那兒,餓得顫抖的手連刀都要握不住,而他的身後,則是主將慢條斯理的冷笑。

“都說了,軍中也困難,若有糧食,我怎麼會不發給你們?”他說。“大家都苦,熬一熬就過去了。”

說到這兒,他嗚咽起來。

“我們確實領了餉銀……分文不差,可他們拿著餉銀,卻還會餓死……”

之後的話,孟誠再說不出口了。

方臨淵也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寒冷和饑饉是磨蝕人骨血的鈍刀,從去年秋天一刀刀磨到了開春,即便曙光就在眼前,也是會將人逼瘋的。

而他更清楚的是……

這根本就不合常理。

軍中無糧,主將隨時可以奏呈兵部。朝中每年都有積攢給軍隊的糧草,為什麼他們的糧倉裡會空空蕩蕩?

個中緣由,方臨淵尚且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若這樣的事落在他手底下的兵身上,他便是上金殿,以血薦,也要為他們討回公道。

況且,這又跟誰手下的兵有什麼關係呢?

一兵一馬,都是砌就大宣四境屏障的磚石,外敵未侵,怎能自毀長城。

許久,他深吸了一口氣,朝著孟誠說道:“你們的狀況,我了解了。你的其他手下我還有話要問,過上兩日,我會再來見你。”

孟誠胡亂地擦著臉上的淚。

“我的弟兄們,你隨便去問。”他說。

“大半年來,我們自問沒做過虧良心的事。我們向來隻攔路打劫過路的商賈,每次隻取兩成貨物,多餘的糧食和銀子都分給了兗州的百姓。”

方臨淵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轉身離開了孟誠的監牢。

如他所說,此後任意一個匪眾,拉來問話的結果都是差不多的。

他們自打落草為寇之後,除了幾次戰役所誤傷的士兵之外,他們從沒動手劫掠殺人過。搶掠的貨物與金銀,全部登記在冊,整座山的鎖匙也都在方臨淵手裡,隨時都可以前去檢查。

夜深了,方臨淵離開了寧北郡的大牢。

寧北郡郡守也一直候在外頭,見他出來時忙迎上前,還一個勁地在打哈欠。

“方將軍審完了?”他殷勤地問道。“這些匪眾關在這兒,將軍隻管放心,如何處置,也隻等將軍一句話。”

像這樣硬茬難啃的匪徒,一旦落網,定然是得吃些苦頭的。本就是一幫打家劫舍的罪犯,略施懲處,都是人情與法理之中的。

卻見方臨淵回頭看向他。

“不必如何處置。”他說。“關押好了,三餐飲食也不要怠慢。”

“啊?”郡守一愣。

便見方臨淵嗯了一聲,並沒直言,隻是說道:“我還有許多話要審,這些人深不可測,隻怕還有要緊的東西沒吐出來,這樣的關口,不能出了岔子。”

郡守當即明白,再三承諾會關照好這些匪眾的性命。

方臨淵這才放心,點了點頭,策馬回了營中。

營地裡的軍賬已然全熄了燈,此時黑沉沉的一片,唯獨正中的那座軍賬裡熒熒地亮著燈火,遠遠看去,像是夜空裡高懸的一輪圓月一般。

方臨淵掀開帳簾,便見趙璴坐在那兒。

“你還沒回去睡?”他神色有些疲憊,問出話的嗓音也有些有氣無力。

便見趙璴嗯了一聲,抬頭看向他。

方臨淵在趙璴對麵的坐榻上坐了下來。

“軍帳數量不夠,隻勻出了一個。”隻見對麵的趙璴說著話,先給他倒了一杯茶水,遞上前來。“我就讓手下的人先去休息了。”

方臨淵嗯了一聲,接過茶杯,仰起頭來喉結起伏,便一口氣合儘了。

趙璴又拿起桌上的糕點,遞在了方臨淵手裡:“審出了什麼結果?先墊墊肚子,慢慢說。”

又是王公公做的,剛拿到麵前便是一陣甜香,單聞著都沁人心脾的。

但方臨淵卻一點胃口都沒有,單手拿著那糕點,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

“趙璴,我今日問到了一件事情,極其反常。我猜它背後的牽涉,不止是眼前的一郡一山。”

他看向趙璴。

凶獸麵具靜靜放在他們手邊的小桌上,而他精致明豔極了的麵容,在燈下反射出一圈暖融融的光暈。

聽他這樣說,趙璴也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方臨淵雖然尚未直說,但他外出審訊一遭,還能是因為什麼事?

逃離行伍的兵將,落草為寇,卻偏如江湖好漢一般行著懲惡揚善的事。

那將他們逼上山去的,一定是連他們都無能為力的惡。

他知道方臨淵一定見不得這些。

他見不得事有不公,見不得冤屈不平。因為他就是明明高懸的朗日,如何能見這樣的陰私汙濁呢?

“事有冤屈,我看見了,隻覺自己不能不管。”隻見方臨淵又開口了。

他的神色是堅定的,但堅定之中又生出了兩分迷茫,以至於他看著趙璴,那眼神乾淨中透著些無助的可憐,讓趙璴的心都在跟著顫。

“但是今天受審的那人問我,若是天上的事,我能不能管。”隻聽他問道。

“趙璴,這算不算僭越?”

趙璴的手指也微微一顫。

他比萬物都要高潔,於他而言,什麼事能算作僭越?

唯一的僭越,便是肮臟的蛇鼠與醜惡的鬼怪不能藏好自己的身軀,要讓他們的罪孽被方臨淵看見,臟了那雙乾淨的眼睛。

“不算。”隻聽趙璴毫不猶豫地說道。

方臨淵都因他的篤定而生出了些怔愣。

“我……”

他正要解釋,卻見燈下的趙璴看著他,開了口。

“既是天上的事,那便是日月,是星辰。烏雲蔽天,任何人見了,都有伸手管一管的權力。

這不叫僭越,畢竟天地之間,離了太陽,誰也不能活。”

他看著他的太陽,這樣說道。